就在刘协将自己的大招只跟自己的心腹透露一星半点的时候,冀州邺城的车骑将军府中,许攸正惶恐不安地跪在府衙内的石板上。他的主君袁绍高居上位,手里把玩着一个青铜酒爵。许攸的同僚以及政敌们站在两侧,他们极力收敛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但内心一目了然。
此时的许攸只敢微微抬头,却不敢看袁绍的面色。入目所见,就是这大堂之内的华贵器具,摆设极为典雅。尤其袁绍案几上除却上好的文房四宝之外,一旁还有一对儿古玩玉璧、图书典籍高摞,几案上正敞着一卷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许攸看着那篇《子虚赋》,心中不由悲哀叹道:“子虚者……乌有耳!华而不实终是空。恐怕,这次自己要少不了一番责难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忧,全是因为许攸此番出使兖州之事大为不利。他为人行事高调,与汉室和曹操颇有往来一事,久而久之便被有心之人察觉——事实上,也不必讳言,那有心之人便是刚直而又喜欢多管闲事的审配。
袁绍势力错综复杂,田丰、沮授等冀州人为一党,同样是冀州出身的审配却不屑与之为伍,跟逢纪、许攸等南阳人为一党;郭图和辛氏兄弟等颍川人和军中大佬、临淄人淳于琼又为一党。
可偏偏这个审配,虽然跟许攸一党,但两人之间却也嫌隙颇多。单从个人性情来说,审配和许攸两人根本尿不到一壶。审配刚直自负,而许攸则贪财圆滑,这两人共侍一主,其中分歧早已路人皆知。
可正是因为如此,许攸才必须要扭曲一下自己的不利处境。适逢曹操新得徐州,许攸早就探听到了,曹操是在汉室面前假借袁绍威势才谋来徐州这片膏腴之地的。由此,他便思忖着自己应该可以通过此事,从曹操那里要来一些利益,从而使得南阳一派在袁绍面前长长脸,同时缓解一下审配的怨气。
可就是这次出使,却让许攸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败耻辱。他与曹操在雒阳之时便已相识,且交情匪浅。出使至兖州之后,曹操更是大摆筵席款待许攸。刚开始,这样的举动还让许攸有了此番必然收获匪浅的幻想。可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却完全让许攸傻了眼。
宴会之上,曹操将寿春之事尽皆告知了许攸,同时更将一腔苦闷诉诸许攸这位旧友。酒到浓处,曹操还邀许攸同榻而眠,共忆雒阳旧事。许攸话到嘴边的出使目的,在曹操这等诚心相待之下也便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乎,许攸认为来日方长,明日再诉说来意也不晚。
可第二日清早,许攸醒来却未发现曹操身影。寻觅至平西将军府邸当中时,曹操正与文武商议要事。好不容易等到曹操商议完毕之后,许攸才将出使目的告知。那时,曹操的表现还算淡定,表示此事确实仰仗了袁绍的威势,自当该有所回报。只不过,他新得徐州,尚未摸清徐州脉络,请许攸寻长史荀彧商议一番。
此事到了这里,明显就是成功了一半。尤其此番出使,许攸为正使,还有一位跟荀彧关系匪浅的副使:荀谌。
荀谌乃颍川荀氏一族,与荀彧同出一宗,早在出使兖州的时候,许攸便让荀谌与荀彧搭上了关系。可想不到,当他兴冲冲地找到荀彧时,荀彧却一本正经地告知他此事需要缓缓,毕竟,交割的印信、账簿之类东西就满满地摆在屋中,让许攸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好在,从曹操和荀彧的口风当中,许攸都听出了他们没有否决答谢袁绍的意思。于是,许攸便安心在濮阳城中置酒高卧,就等着曹操和荀彧商议出一个章程后,他好大摇大摆地回邺城复命。
可这样日子,三天很快过去了,五天也如白马过隙,十天亦然转头成空。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妙的许攸,才开始急惶惶地几番登门求见曹操,却都被守门的亲卫告知曹操不在府中。直至后来许攸不得不贿赂了一番曹操的心腹之后,才得知曹操早已点兵入徐州,平定昌豨之乱了。
真切感到大事不祥的许攸,如火上房一般寻到了坐镇兖州的荀彧,可荀彧面对许攸的责难,只是难为地摊摊手道:“主君出征徐州之前,并未对此事作出交代。彧不过将军府中一长史,焉敢僭越代劳?不若就请许先生等候至主公西征徐州归来之后,再做商议如何?”
如何你个大姨妈啊!
到了这个时候,许攸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曹操摆了一道?可他又不能眼巴巴地在濮阳等下去,毕竟,军事征伐一事谁能说得准?快则两三月,多则一两年,他真要在这里等下去,就真成大笑柄了。
于是乎,可怜的许攸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邺城,诚惶诚恐地拜伏在这车骑将军府中,等待着袁绍的裁决。
“就是说,曹孟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酬谢我方?”袁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臣举措失当,难辞其咎,愿一死以谢三军。”
许攸回答,把额头贴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说此事还没有丢了袁绍脸面的话,那许攸当真不知道此事该如何定性了。最可恶的就是那个曹操,竟然用这等卑劣的手段,将自己当一只猴子耍!
“自尽倒不必,不过子远啊,平日里你算无遗策,怎么这次就没看穿曹孟德的计策呢?”袁绍的声音有些迷惑不解。从整个天下局势来看,曹操的势力远未到了能够脱离自己庇护、独立生存的地步。他想不通,曹操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然敢这般辱灭自己。
“臣一直侍奉将军,久沐德风,实在是没料到曹贼无耻卑劣到了这地步。他竟然与荀文若串通起来,如此戏弄臣。臣以有德度无德,是以误判。”
许攸找了个理由,暗暗拍了袁绍一个马屁。袁绍面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却一阵腹诽,这人到了现在还不忘恭维。其实许攸心里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这种借口,但不这么说,他就必须把这次失误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这些番话故意提及荀彧,的确有想将罪责分摊至荀谌身上的意思,但事实上他也清楚,这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能。
首先荀谌并不是主动请缨入兖州的,是袁绍为了监督他许攸,才故意派过去的。其次,荀谌当年毕竟有劝诱韩馥之功,袁绍对于此事还是感怀腑内的。
最后,荀谌所在的一派,乃是郭图和辛氏兄弟等颍川人和军中大佬、临淄人淳于琼的这一派。
袁绍军的体制,冀州派的势力俱在军中,魁首是田丰、沮授,下面有颜良、文丑、高览三员大将牢牢地把持着军队;在政治上,却是南阳派的审配、逢纪、以及许攸等人并总幕府大权。剩下郭图、辛氏兄弟和淳于琼这一派,则基本上被边缘化了,袁绍再怎么愚钝,也不会再打压这本就衰微一派的。
果然,根本不需荀谌开口辩解,袁绍便主动开口道:“子远,大丈夫当有自识之名。此番出使乃是你毛遂自荐,友若不过副使,又有何过失?”
直至这个时候,荀谌仍旧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面色平静的他,似乎正在思忖一个很困惑的问题。直至袁绍第二次唤他的时候,他才从自己的沉思当中惊醒,开口道:“臣身为副使,未提醒主使,亦然有过。”
“唔,友若果有君子之风。”袁绍淡淡笑道。此时谁都知道,荀谌已然跟此事没太大关系了。
不过,他刚才究竟在思忖着什么呢?为何在这等主臣奏对之时,都会神思恍惚?
没有人知道。
事实上,荀谌其实一直思索的,只是一句话。
那句话是荀彧亲口告知他的,原话言简意赅,却直击荀谌心腑:“袁氏非久居之所,汉室天子中兴有望,吾兄何不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