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有备而来,又有何用?”壶寿笑容悲戚,带着对这乱世难尽的嘲讽和绝望:“袁绍乃河北第一强阀,燕赵兵士乃天下少有的强军,汉室虽说有中兴之象,然积疴已久,声威堕落,当真以为一战便可平定河北?”
杜畿听着壶寿这一番话,脸色变得更加奇怪:“袁绍的确实力雄厚,燕赵兵士也骁勇善战。然而,郡守大人总该知道,这一年秋天袁绍的兵士都在吃着桑葚度日吧?冬日的时候,因为食粮短缺,不得不到大河岸边捕捞鱼虾充饥。这样饿着肚子的兵士,比起关中兵甲完备的熊罴之士,孰强孰弱?”
“唔……”壶寿忽然有些哑口无言,这个冬天北方各地缺粮、唯独关中欢畅过年的消息天下皆知。因为这事儿,各地涌入关中的百姓还比往年多了两成。
壶寿再不知兵,却也知道没有军粮,几十万大军就只能是摆设这个道理。忽然之间,他也有些明白了,为何袁绍此番使臣那般咄咄逼人。无非就是,袁绍看重了并州一地还有些存粮,他急需这样的一点资源来填补他那饥饿的势力。
可即便汉室短期内不惧与袁绍一战,壶寿亦然不会高枕无忧。只是未待他开言,杜畿便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继续开口道:“郡守大人不必担忧城门失火,您这位并州牧在此夹缝当中遭受池鱼之殃。汉朝乃礼仪大邦,向来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郡守大人若倾心相归,陛下又岂能还让您在此独挡袁绍兵锋?”
‘狗屁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壶寿一听这话就怨念冲天了:你说说你们汉室这些年来,在战场哪次不是阴谋阳谋不断、把人家那些天真可爱的对手耍得跟傻驴一样?
就算是出使,你们那无良的皇帝,哪次不是吓唬要斩了主使,留个副使的?虽然的确一次没斩过,但都吓得各地诸侯如今出使汉室,都是重要人物当副使、不受待见的才当主使啊……
不过,倒也奇怪,汉室虽然在这方面风评甚差,但真要说什么违背礼制的缺德事,倒还真没有办过。汉室在不违背礼制的地方锱铢必较、甚至任性胡来,可说到如袁绍这样蓄意留一方州牧当炮灰的缺德事儿,壶寿还真觉得汉室不会做。
这是一种直觉,是一种不需要理由就会相信的判断。
而通常,这种直觉往往是最准的。因为深入思忖一番后,壶寿才明白,汉室一旦这样做,便违背了它秉承的正朔。所以说,那个汉室少年天子,他的智商和能力,绝非跟他的年纪一样单薄。
甚至反过来说,拥有这样的智商和能力,再加上他这样年轻的年岁,反而是一项天大的优势——壶寿伸出两手,放在眼前来回翻转了一下:一方是尚未弱冠的汉室天子,另一方是年逾不惑的袁绍,两人日后的成就,一目了然。
想通这些之后,壶寿那混沌的醉意不由便清醒了几分,开始努力让自己的理智才主导眼前之事。这时他脑海当中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担忧,虽然明知道自己投诚汉室抽身而退之后,一切就可以风流云散,但胸中那块郁垒怎么都消除不下。
终于,壶寿想明白了自己的担忧是什么:纵然自己可抽身而退,但毕竟担任了这么多年的并州牧,对于这一片富足而美丽的地方充满了感情。他不可能单单一走了之这么随意,他必须要知道自己离去之后,汉室真的如杜畿所言,是有备而来,是可以为并州黎庶谋下一片安宁和富足的。
于是,再度望向杜畿的时候,壶寿的眼神便清明了许多。他沉静而谨慎地开口,缓缓问道:“杜太守之言,是信口开河,还是果真取得了天子同意?”
看到壶寿的转变,杜畿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许多:“都不是。”
这话让壶寿有些忍不住想将酒杯砸杜畿脸上:大过年的,你来这里拿本郡守开涮是不是?
可没等壶寿行动,杜畿身旁那位俊逸青年,已然走出了大堂。再进来时,他手中便多了一件事物。
那是一根竹竿儿。
可就是那根竹竿,却让壶寿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不少,赶紧跑下主位对着那节竹竿行起了叩拜大礼。
因为这跟竹竿,只是看起来像竹竿儿而已。
这跟八尺长的棍子,节材实际上是金质铜身,跟竹子没有半毛钱关系。并且,前端做成了类似金刀铁券之类的形状,还挂着一根旄羽。这旄羽说是白旄,但实际上是黄色的,与节杖搭配起来,极盛装饰之能事。只要细看,就能看出这根节杖的不凡。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根节杖在这个时代,代表着至高的权力。洛霖手中拿着这根节杖,就叫持节,也叫假节,持此节杖者便为天子使节的象征,有代天巡查之意。并且,权力之大,举凡如持节分封诸侯、持节收捕罪犯、持节镇压起兵叛乱、持节出使外国及持节签约议和等事,都可由持节之人随便应变处置,犹如天子亲临。
也就是说,此刻拥有这跟竹竿儿的杜畿,就可以看做刘协附身。他嘴里说出了每一句话,就跟刘协说出来是一样儿一样儿的。
现在,壶寿明白为何杜畿说他既不是自己在此信口开河,也不是得天子授意了。而是因为他此时此刻,完完全全就是在代天子开言!
这样的反差,让壶寿忍不住多看了杜畿一眼:小杜,藏得够深啊。这一手,玩得挺溜儿啊……
杜畿脸色仍旧古井无波,但却也知道,什么时候拿出这跟竹竿儿最能出其不意。此刻从壶寿的眼中,他看出了壶寿的转变和动摇,于是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郡守大人,这并州毕竟乃汉室之并州。郡守不过代天子牧守此地,如今陛下对并州已有妥善之谋划,郡守大人又何必在此瞻前顾后?”
“妥善之谋划?”壶寿这时对杜畿的看法的确有了几分改观,心念也有所动摇。然而听了这话之后,仍旧忍不住冷冷一笑:“杜太守此言尚早吧?并州局势纷乱,内忧外患比比皆是。汉室天子高坐明堂,恐怕连并州之患都不甚了了吧?”
“并州局势纷乱,可否比得上当初董贼祸乱关中?”杜畿此番不答反问,一句话便让壶寿的脸色僵了下来。随后,他又缓缓说道:“在下也自忖不是蠢人,若非对天子谋略并州胸有成竹,又岂敢赶赴此地白白送死?”
“唔……”杜畿这两句反问,虽然未明确给出壶寿解答,但这效果却要比普通的解答更加让壶寿信服:不错,并州再乱,比起当初董卓之祸,只能是小巫见大巫;而杜畿此人的种种表现,也证明了他并非壶寿认为的那种天才或者疯子之流。相反,这是一个真正谋定而后动的人物。此番他敢用性命做赌注,那必然对并州之事有所倚仗。
事已至此,壶寿便觉自己再惺惺作态,未免会惹壶寿耻笑。他坐直了身子,忽然快语如珠问道:“并州异族之事天子如何应对?”
“震之以威,怀柔以德。今年异族蠢蠢欲动,无非乃受了雪灾之故,汉室粮秣充裕,天子又视万民如赤子,自不会见死不救。不过,塞外之民毕竟难服王化,所以先以重锤击之灭起猖獗之心,再以粮秣怀柔安抚,必可将此祸消弭无形。”
“黑山贼寇之事,陛下又有何策略?”
“郡守大人欺人尔。”面对这个问题,杜畿的反应更加云淡风轻:“数年来,黑山贼寇皆通过郡守大人之手购买粮秣,大人又岂能不知黑山贼寇命脉究竟掌握在何人手中?”
“那并州豪族大阀又当如此处置,这些大族在当地盘根错节,聚拢乡民为祸,眼中已无汉室朝廷。”壶寿再问,这问题已经是折磨他多年的宿疾了。
可杜畿的回答却十分冷硬,眉目间杀机微微泛起,做出了一个下切的手势:“乱世用重典,如今的汉室,已不需要同这些狼子野心的豪门大阀锱铢必较。若他们还有几分脑子,自会知道如何自处;若冥顽不灵,陛下手中的倚天剑,也非是未曾见过血的!”
壶寿先是愕然,随后却又忍不住自苦一笑:不错,自己多年费劲心机周旋,软硬兼施,最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在汉室的眼中,便如此简单。同样的问题遇到不同的势力,的确就会变得不再是一回事。
终于,此时面对杜畿的对答如流且丝毫挑不出破绽的从容和自信,壶寿的心念已然开始倾斜。最后第一个问题,他几乎是带着一丝渴望的心思问道:“河北袁绍之事,陛下又如何处置?”
“属下不知。”杜畿轻笑开口,却已然知道自己成为了这次出使的赢家:“此事需从长计议,大人若想详知,可于宣室殿中与陛下促膝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