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布庄是一所三进的大宅,坐落在长安繁华的西市要道。前片为布庄生意之所,后一进则为仓库仆役住处,最后一进院子,才是后宅。这是汉代富商通住的方式,所以那后宅也就是甄宓所在的地方。
刘协当然知道甄宓购置这处大宅花费了多少,但他也知道,这个今年只有十五岁的少女,竟然在短短不足半年的时间,便已然让这处布庄收支平衡,隐然还有盈余。由此可见,甄宓的经商手段,并一般商贾男儿可比。
毕竟,这可是汉代封建的男权社会,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能做出这等成绩,毫无疑问算是天之骄女了。
不过,同样是聪明人的刘协,却知道这位聪慧的女子,做了一件不怎么聪明的事。
她,惹怒了他!
含愤走入布庄,自是无人敢阻拦。刘协的气场,远非一般纨绔子弟相比,毕竟满城的纨绔,也请不起赵云这位五虎将和徐晃这位五良将来当打手。两人尸山血海当中拼杀出来的气息,绝非一般军伍的杀机可比。此时陪同刘协走入,立时让布庄当中之人作鸟兽散。
行至第二进的时候,倒是有些家丁护院想上前阻拦。只可惜,徐晃一个瞪眼,便吓得这些护院不敢轻举妄动。早有机灵之人,跑入了后宅,看样子是通知甄宓去了。
刘协嘴角不屑,他自然不怕甄宓能够插翅飞了去:早在他动身的时候,潜伏四周的锦衣卫已然尽数出动。甄家布庄此时看似一片平静,可一旦有所动作,刘协相信那必然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令刘协没有想到的是,刚进入第三进的院子,一阵琮琮的琴韵便随着风传入了刘协的耳中,那琴声似乎与天宇高空融为一体,与渭水流波相应和,如花落水面、风舞竹前一般,让人神为之清,魂为之定。
刘协微微一怔,却不知不觉将杀气凝入了神中,接着不由自主地循声走去。
琴音清越,渐渐清晰,渐渐明亮。那声音仿佛漂着落花的小溪蜿蜒而下,叮叮咚咚地顺过溪石,激起无数晶莹水珠。
在宫中常闻蔡琰抚琴的刘协,自然听出了这琴声的意境。虽然他不知曲名,但也感受到了那琴中开解舒缓之意。似乎一只轻柔的手,在打开人内心的一扇门。
于是,刘协嘴角的不屑便更加低沉:倘若甄宓只是这般故作镇定,那她未免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以及政治的血腥。
她难道以为,做出这等事后,自己这位大汉天子还能够不知不觉?抑或是还能够对她怜香惜玉?
太可笑了。
前面一排香帐,正是甄宓住处。
也就是此时,香帐当中的琴声戛然而止,甄宓愕然回首,脸上带着一抹惊恐。而这时,刘协才微微入帐,脸上才有了一丝欣赏。
刘协含杀机而来,甄宓弹奏的却是那般轻柔的曲调,倘若这时还不诤然断声,那就说明甄宓的琴艺不过二流。至少,刘协曾经从战场归来后,遇见蔡琰抚琴,未近蔡琰十步,蔡琰便心有所感,被琴弦崩伤了手指。
“民女见过陛下。”甄宓这时也从刘协那阴沉的面相中,看出了什么。虽然她竭力保持镇静,但慌忙起身时裙裾带动了琴端,却是一大败笔。
刘协也不客气,喧宾夺主坐下之后,便开口说道:“污蔑朕非先帝之子,动摇汉室民心此事,可是你所为?”
“民,民女不知陛下在说些什么。”甄宓一脸慌张,更加让人觉得可疑。
但刘协却皱起了眉头,显得极为厌恶:“收起你这套柔弱无辜的嘴脸吧,你要知道,朕自小便长在宫中。后宫当中妇人之争的手段,朕可算是耳濡目染。更何况,董太后在朕四岁与一名小宫女交谈时,便令人当着朕的面,杖毙了那名小宫女!你可知道,为何?”
说这话的时候,刘协的语气森寒,眼中也尽是对往事的痛惜。甄宓匆匆抬头看到刘协这一神情,丝毫不怀疑刘协的话语:“民,民女不知……”
“因为太后告诉朕,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男人最强大的敌人。战场上,朕可以铁血无情,翻手之间一片血海,可女儿如水,轻柔之间垂泪无辜,却可以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所以,董太后为了令朕不被女色所祸,自小便将女子的手段告知了朕!”
“陛下……”甄宓娇弱的身子忽然一颤,她似乎已完全被刘协的气势震慑住。可出于本能,却仍旧咬紧了牙关,说了一句道:“陛下说民女有罪,至少也应有证据……”
这句话一出口,在刘协耳中不亚于甄宓不打自招:“证据?朕午时从未央宫而出,尚未听闻那等卑劣的谣言。可走入你布庄百步之内,便有人敢对朕指指点点。”
说到这里,刘协好像有些不耐,忽然身子前倾,一双电目正好逼视到了甄宓慌忙抬头查探的眼神。然后,刘协的语气便缓慢了许多,也深沉了许多:“更何况,你以为天家行事,需要什么证据吗?”
“天家行事,只是一种需要。至于什么过程、证据,那都是没有必要的。”刘协吓退了甄宓,重新掌控起了谈话的气场:“朕现在需要的,是袁绍什么时候会出兵!”
这个问题,才是刘协来此最关心的。不论如何,他身已至此,不管最后甄宓结果如何,谣言的源头便会被掐断。但就如刘协所说,这是一场政治阴谋,仅仅掐断谣言的源头还远远不够。袁绍如此苦心积虑打击刘协的声威,为的自然是出兵时师出有名!
不错,此谣言一传出,刘协自然不能向袁绍宣战。因为那会让天下人以为刘协气急败坏、想要毁灭证据,可这时候的袁绍,却已然占据了战争的主动权,他完全可以打着‘匡扶汉室正统’的名义,出兵关中!
并且,他还绝对会在这谣言甚嚣尘上、在刘协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猛然发动最强力的一击。让刘协自知中了这毒计,也只能吞冰吃火咽刀子,无计可施,完全陷入被动!
所以,这一刻,刘协必须得知袁绍具体出兵的准备,才不能让事情真的糜烂到那种地步。
而这一刻,被刘协这等狠酷无情的威逼下,甄宓好像崩溃了。显露出了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彷徨和无助,失声大哭道:“陛下,这都是袁绍所谋,董白授意民女所为啊……民女一族皆在邺城为质,倘若民女不如此所为,甄家一族便会烟消云散。民女仰慕陛下已久,万不敢助纣为虐,然……”
“住口!”刘协眉锋轻跳,显然已愤怒至极:“事已至此,朕要的也不是理由,而是你有没有利用价值!假如你知道袁军的动向,或许朕还可留你一命,倘若你……”
“民女知道,知道。”甄宓趴伏上前,似乎想拽住刘协的袍角寻得一些安全感,但又不敢,只是嘴中快速说道:“袁绍给民女的要求,是要在五月之前,将此谣言扩散至整个关中。并让民女借由坐而论道的影响,将此谣言散布至朝中重臣耳中。如此推算下来,五月初,便应是袁绍大举发兵之时。”
“唔,你竟然还能洞察到这点?”听闻甄宓的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后,刘协的面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他悠悠看着地上一脸惶然畏惧的甄宓,似乎在审视一件极为有趣的物品。很长一段时间后,刘协才将自己的手从脖颈处放了下来,带着一股魅惑的语气向甄宓说道:“那么,你听说过双面间谍这一词吗?”
“双面?间谍?”甄宓瞪着一双迷惘的眼睛,随后便看到了刘协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整个甄家布庄的人都不知道,并且就连赵云、徐晃这等心腹也不清楚。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刘协带着甄宓走入了一间屋室,然后两柱香的时候,刘协才一脸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这时,徐晃正跟冷寿光八卦着:“陛下当初在深宫中,董太后当真那般教导陛下的?”
冷寿光一脸为难,他在深宫自然也知道后宫的勾心斗角,也知道灵帝时那些妇人狠毒到了什么地步。否则,也不会出现刘协生母吓得要堕胎一事。可这等事儿,他又岂敢跟徐晃这等外臣明言,只好推诿道:“那时微臣尚未入宫,并不知晓……”
也就是此时,刘协刚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闻听这事儿,不由一笑:“朕编出来吓唬小女孩的,这些你们也信?哈哈哈……”
而同一时间,就在刘协走出甄家布庄的时候,两名女婢捧着琴回到了屋内。正欲安慰一下甄宓,却看到甄宓虽一脸哭容,但眉角却隐然一抹高明的得意。她娇弱倾城的身子立于这间屋室之中,却似一位智谋得逞的女策士。
“小,小姐,这琴?……”一名婢女胆大一些,开口想试探一下甄宓是否被吓傻了。
可不料甄宓却神智异常清晰冷静,闻听这句后,看了一眼那琴,随口回道:“之前我就让琴师绷紧了那宫弦,可不料它还是那么难以崩断。这种废琴……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