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江东之地早已处处草茂水丰景象。丹徒之地又毗邻长江,更是林木繁茂,水草丰美,侥幸度过冬季的兽类都纷纷活跃起来,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一匹纯白的骏马跃出草丛,四蹄敲打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发出犹如战鼓进击般的急促鼓点。江东小霸王意气风发,背跨弓箭,独自一骑出现在这片林水之地。他生平喜爱打猎,更喜欢这般独自一骑狩猎——非只是享受狩猎的兴趣,更是感悟猎场当中猎手与猎物的斗智斗勇,如此才能激此他对天下大势的思索。
这些时日,孙策极为愤懑。其中的原因,便是周瑜言辞激烈地反对了他引兵北上的想法。
在孙策看来,杀父之仇甚过一切,为此威胁一番汉室,令其交出刘表那老匹夫也乃天经地义。更何况,孙策也并不打算真心与汉室反目,只是希望手刃仇人罢了。甚至即便汉室对此不满又有何患?江东之地有长江之险,而汉军此时又南下征蜀,此等时机,难道不正是图报父仇的天赐良机吗?
然而,周瑜对此只淡淡说了两个字:曹操。
一想到这个名字,孙策便心生一阵愤懑。似乎嫌胯下的坐骑还不够快,单手持缰,另外一只手又重重地拍了一下马臀。骏马昂首嘶鸣,速度加快了几分。左旁河林中扑簌簌惊起数只灰白羽翼的飞鸟,拍动翅膀盘旋数圈,朝着北方飞去。
如此一番纵马奔驰之后,孙策的头脑才渐渐冷静了几分:这段时日,曹操对江东的确有了不少小动作,虽然孙策不如何负责那些水面下的明争暗斗,但从周瑜每日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况来看,好像自己这方同曹操的形势的确不容乐观。
有曹操掣肘,的确不是孙家两面树敌的好时机。尤其,这两位敌手还都非泛泛之辈。
“曹世叔啊……可真是不复当初戮力伐董卓时的刚烈慷慨、豪情满怀了。”孙策讥讽地自言了一句,神色不由为之不屑:“惹不起汉室那头大庞然大物,便想将手伸到我这江东之地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猛然看到前方林中有一只鹿影跃过。孙策那俊朗的面容上拂过一丝笑意,不由立即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降下来。然后双足紧紧夹住马腹,从肩上摘下弓箭,利索地搭上一支青绿色的竹箭。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一刻,孙策脑中不由响起这段话——他很满意自己此刻身为猎手的感觉。
可还未等孙策将弓弦拉圆,他虎目突地一凛,握住弓身的左臂轻转,把箭头重新对准了右侧的一处小山坡。那山坡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徒步而来,身披无肩皮甲,手里各自拿着一副木弓,腰间还用一圈山藤别着环口刀。
“来者何人?”孙策喝道,他保持着满弓的姿势,满脸警戒之色,忽然就对自己身为猎手的信念有了一丝动摇:难道,今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那三个人看起来也颇为惊慌,互相看了看,似乎没料到他们会在这里遇见此人。最终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汉子壮起胆子上前一步,半跪抱拳道:“启禀主公,我等是韩当韩校尉的部属,在此猎鹿以充军粮。”
“哦……”孙策拖了一声长腔,手中弓箭微微放低了几分,旋即又问道:“既是猎鹿,为何身披甲胄?”
“此地靠近射阳,常有陈登的军士出来樵采,所以韩校尉叮嘱我们外出都要披甲,以防不测。”
孙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这三人的话中没有一丝纰漏:这些时日,那个归附了曹操的陈登的确让人不省心,他的部下经常装作樵采的百姓秘密联络江东之地的山贼余党,企图颠覆孙家在这里的统治。这些事情孙策虽不甚在意,但也从周瑜那里闻听过。
由此,孙策点点头道:“韩当治军一向严谨,细处不苟,如今一见,果然不错——那你们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听到这个问题,三人的表情都轻松了点。为首者起身抓了抓头,羞惭道:“可惜我等运气不好,至今尚未猎到什么大物。”
“打猎可不能心急,你动,猎物也在动,谁能先发制……”那一个“人”字尚未出口,孙策手中的竹箭猝然射出,霎时贯穿了为首汉子的额头,那人瞪大了眼睛,登时仆倒在地。
“我可从未下过令让兵士猎鹿,韩当更是知晓我喜爱独自狩猎的习惯,怎么可能让尔等这般轻易诓过我?!”孙策口如连珠,当即将这些人致命的错误指出,可手下却根本未停,从箭壶里取箭、搭弓、射出,一气呵成。
那两人的箭还未射出,其中一人额头便被一支飞簇牢牢钉住。不过两位同伴的牺牲,终于为第三个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弓弦一振,利箭直直朝着孙策飞去。孙策不及躲避,便将手中的硬弓在身前一横一拨,竟将那箭矢拨开了。
“你们到底是谁?”孙策在马上喝道,他的神态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兴奋,那是一种嗜血的兴奋,像是猛虎见到了弱不禁风的猎物一般。
“狗贼!你还记得被你绞死的许贡吗?”第三条汉子一边大吼着,一边搭上第二支箭。骑士听到这个名字,略微有些意外:“你们是他的门客?”
“不错!今日我就要为主公报仇!”汉子又射出了一箭。可惜这一箭仍是徒劳无功,面对江东第一骁勇的孙策,他对孙策造成的威胁甚至还不如一头鹿。
“那个老东西,倒也豢养了几名听话的死士嘛。”
孙策舔舔嘴唇,露出嗜血的兴奋,但这种兴奋并未让他鲁莽。他纵起战马,便想生擒了这最后的活口:自己狩猎的时间和地点,虽不是什么重大的机密,但也绝不可能是这三个蟊贼能够知晓的。这一场刺杀的背后,必然还有一些更深的阴谋。
不过,对于孙策来说,这些不甚重要。他追逐的刺激,只是生擒这蟊贼的快感。至于擒住之后,自有公瑾手下的人料理这个蟊贼,然后他便会从公瑾口中得知这件事到底如何。
面对孙策这等骁勇强横的冲击,那刺客看起来好像被惊住了。虽然那手条件反射般放在了腰间,可却没有利索地拔出刀来。对于这种人,孙策见得实在太多了:战场上的菜鸟都是这样,没有真正杀过人,根本无法与他这等从尸山血海当中走出的人对恃。
然而,就在孙策已然伸出手,准备一把擒住这刺客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这刺客脸角上浮现出一丝狞笑,那种笑意,绝非一个战场菜鸟能够露出的。这一瞬,孙策心头大感不祥,却也说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错。
也就是这一瞬,孙策的右耳忽然捕捉到一声细微的弓弦振动,这声音不是来自前方,而是从身侧的密林中发出来。孙策毫不犹豫,瞬间翻身下马。然而,那支利剑却有着极强的力道和速度,就在孙策跃下战马的同时,那支利箭也瞬间飞到了孙策的面前。
并且,直到孙策再度空中挥舞强弓奋力荡开当前利箭轨迹时,他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便预料错了:那射来的箭,根本不是一支,而是两支!
这一瞬,空中的孙策根本无法躲避,只能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第二支利剑从孙策的右腮穿过,撞飞几枚臼齿,然后刺入口腔,狠狠扎入另外一侧,立时血花四溅。孙策登时跌倒在地,但令人惊讶的是,孙策看似跌倒,却已半蹲在地上,不顾鲜血淋漓的脸部,右手抓紧弓身,左手扣弦,还试图对准密林深处的卑劣伏击者。
这等顽强不屈的战意和勃然冲天的霸气,登时让那名刺客面色骇然。这时地面微微发颤,远远传来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不断迫近,“孙将军!”“主公!”的呼声此起彼伏。
唯一还活着的许贡门客惊慌地望了一眼树林,林中依然安静,但一种无言的杀势悄然弥漫出来,仿佛有一双严厉的眼睛自林中注视着他。那种沉重的压力,甚至要大过对死亡的畏惧。
许贡门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拔出腰间的环口刀,对着骑士大喝道:“孙策狗贼,受死吧!”冲了过去。孙策猛一转身,用尽力气射出最后一箭……
兴平五年六月初,故吴郡太守许贡门客三人,刺孙策于丹徒。孙策击杀三人,面中一箭,回营后不久即重伤身死。临终前,孙策口中始终呢喃着两个字,众人无一听得清晰,唯有周瑜泣泪俯身时,脸色再度凝重。
因为那两字不是无意识地重音,而是: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