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靠在水池边,任由冷寿光打理着自己的长发。而他的面前,是一方丈许的浴池,水波平稳如镜,池水的颜色竟然是早就浸泡了清香解乏药材之后的淡淡绿色。要泡开那些草药,必须是温度极高的热水,而当刘协准备沐浴的时候,这里已经是温度适中的温水。这样的发现,顿时让刘协感受到了所谓的皇家风范。
同时,他也隐约感受到,那个被后世史书极尽涂污的董卓,对他这位汉室天子,似乎也只是政治上的欺凌而已。至于在衣食用度上,董卓好像跟后来的曹操一样,都极尽可能地维持着天家那块遮羞布。远比后来的李傕、郭汜那等粗鄙的土鳖,逼迫汉室天子到了虐待地步要强上许多。
静静地看着平稳的水面,刘协伸手摸了摸自己现在的脸,青铜镜当然不能像后世的玻璃镜子一样清楚地反映出它所照射到的东西,所以刘协这时更喜欢透过平稳的水波看现在的自己。
水面中的那个少年,有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按照后世的标准,此时的他绝对是小鲜肉级别的抢手货。不过,或许是天生便在无情的帝王之家,这张脸即便淡淡微笑,也会透出一抹难以形容的清冷,甚至,眉眼之间还有一丝隐藏很深的淡漠和阴鸷。
“呼——”刘协坐在池边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一旁的冷寿光似乎没有听到刘协这番自言自语般,仍旧仔细地替刘协绾好头发。
毕竟是少年的身子,刘协很快开始用双脚不停地拍打着水面,不断溅起淡绿色的水花,温热的水花一层高过一层,最后又洒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思绪渐渐清晰下来。清晰到他回想起今日朝会上,一个他已经忽略的迹象。
那是已经退朝时,他似乎无意望到殿下的董卓,眼神当中似乎有着一种异样的凶光!当时刘协心灰意懒没怎么注意,现在放松下来,他才回想起,那种眼神,完全不是一朝跋扈权臣嚣张的凶戾,反而是一种受到背叛时的羞恼和不忿!
‘那个屠夫,为何会露出那样的受伤的眼神呢?’刘协捧了一捧水,搓了搓脸自言自语疑惑道:“并且,他今天在朝会上的反击,似乎也太柔弱了些……”
泛泛的水波勾起又一段思绪,刘协不由轻轻蹙起了眉头:历史上汉献帝在董卓欺凌的那段时间里,似乎倒是没什么作为,毕竟这时的他还只是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可问题是这孩子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汉室集团被曹氏集团并购之后,这位天子几次秘密召开董事会,要将曹老板这位CEO给踢出局……
这就难保这位天子在此之前就没对董卓使过什么小手段,并且,还应该都是被李儒看破的手段。否则,李儒的反应不会那么平淡,反击也不会那样熟稔而有针对性。而董胖子也不会露出那种一而再、再而三被欺骗的眼神儿。
今日朝堂上,因为自己的阴差阳错,还弄出了天子似乎里通关东诸侯的乌龙。这样的深深踩到董胖子底线的做法,董卓的反应为何会那般的幽怨?假如真如历史记载那般,跋扈到已经将汉室朝堂视为自家后院的董屠夫,恐怕立刻做出的反应,应该是逼宫自立吧?在这个‘张王李赵满地刘’的汉末,随便抓一位老实听话的刘姓宗正,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难道,这位小天子跟董胖子之间还有一些说不得的故事?
就在刘协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他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了一阵嘈乱的声音,一群宦官、宫女的呼叫声此起彼伏,随后就是一个庞硕的身躯粗暴地撕开浴室当中一层层的帘幔,出现在他的眼前,粗蛮的脸上显露着不可遏制的怒气和酒气,而他手中提着的宝剑之上,还滴着殷殷的鲜血……
看到董卓以这等凶相登场,刘协大脑当中立刻一片空白。奇怪的是,这个时候,他想到不是董卓要刺杀天子谋权自立,反而是先发出了一声高亢至极尖利的叫喊,接着双手猛然护住了自己的前胸。随后似乎感觉这样有些不对,又将双手飞速捂住了自己的下身:“非礼啊!……”
这一声叫喊可谓气势十足、穿透力强大,尚未变声的孩童尖细嗓音几乎震得那些帘幕都微微摇荡。仗着酒气盛怒而来的董卓也突然间被刘协这声大叫喊懵了,可问题是,这个粗鄙的家伙第一反应不是转过身去,反而条件反射般地露出了那种令刘协浑身发毛的热切眼神!
刘协当即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恶气,伸手就挥了一捧水朝董卓身上泼去:“董胖子!你特么是闯女人浴室闯多了吧?还不跟老子滚出去!”
被刘协这么一骂,纵然董卓再飞扬跋扈,一时也真有些摸不清头脑。身体率先服从思想便转身讪讪而退,可终于走了两步之后,他似乎才醒悟过来,再度转过身来:“皇帝,某家找你有事相询!”
“放肆!”未被这个乌龙大漩涡如何波及的冷寿光率先反应了过来,面对董卓手中那柄滴血长剑,他毫无惧色大声叱喝道:“董太师,此番你深夜私闯禁中又手持利刃,莫不是想谋反不成?!”
“某家享有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之殊荣!”董卓红面怒视,眼中凶光毕露,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身边多了一位这样不怕死的小黄门。
“简直荒谬至极!”冷寿光面对董卓咄咄逼人的气势,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反而一副打算以身殉难的姿态,再度慨然叱道:“太师你享有这三项殊荣,乃是外朝时陛下对臣子的莫大优遇。今夜你未有宣召便私入禁中,即便有要情相禀,依照汉制,也需斧钺卫士挟利刃加身方可面见陛下!”
汉室如今日渐式微,所谓汉制,对于董卓这等连外朝与禁中规矩都不分的边塞武夫而言,更是连一点意识都没有。但有趣的是,虽然全天下的诸侯都可以将汉室看做一个莫大的笑话,但惟独他董卓一人,却不得不继承这种制度的因袭性。否则,他握着天子这张王牌,又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董卓又生性残暴,道义上他说不过冷寿光之后,他便可以行驶他最为惯用的一招。毕竟,无论怎么说,他也从来不是跟人将道义的人。
由此,董卓肥硕的嘴唇上露出一抹渗人的讥笑,他再不废话,倒转剑刃,猛然便朝着冷寿光的胸口刺去!
幸好这一刻,始终堤防着董卓的刘协也已经反应过来。在董卓杀机刚起的时候,他便开口言道:“董太师果然丝毫不亚于当初跋扈将军啊……”这句话声音不大,但传入董卓耳中,却让这位已经打算暴起杀人的董卓周身一震,竟慌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当年大将军梁冀,把持朝政,被质帝面斥为“跋扈将军”,乃至恼羞成怒,毒杀皇帝。至此“跋扈”一词,专为欺主权臣而备。若单以行为而论,董卓深夜携利刃入寝宫,又当着天子的面诛杀近侍,这等行为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来说不遑多让。
“太师府长史刘艾,亦汉室宗亲,素来对太师言听计从。太师若以朕德行不足,不若朕就此立下诏书,传位与刘艾,太师以为如何?”不待董卓做出反应,刘协又将事先想到的这番话轻描淡写道出。
因为,在董卓与冷寿光激烈对恃之下,刘协突然明白了董卓为何废了少帝刘辩之后,再也不废他这个天子的缘故。面对天下汹汹的动乱,他董卓亦是踩在刀尖上跳舞的小丑。中国传统政治观念和制度的因袭性影响是不容忽视的,第一次废少帝董卓可谓声名狼藉,若专权之后再废除刘协,那其所为只能用天怒人怨来形容,甚至可能激起关中百姓及手下兵士的变乱。
所以,当刘协再度望向董卓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张惊恼、痛苦的脸。董卓在极力控制着情绪,可微微抽搐的嘴角、醋肿的眼边与不经意间蹙耸的短眉,朝不同方向牵扯着他肥硕凶蛮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间皱纹丛生,老去不止十岁。
“陛下,臣不敢……”这是董卓第一次在刘协面前自称臣子,也是他第一次没有以‘皇帝’两字来称呼刘协。虽然他仍旧未跪下,但这样的态度,已极为少见。
这一刻,刘协才觉得这个历史实在有些讽刺。眼前这位卧龙榻、睡嫔妃、横行朝野的权臣,竟败在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跳过的死结上。也不知,这是大汉的幸运或讽刺?
“深夜来此,究竟寻朕有何要事相奏?”刘协缓缓披上冷寿光递来的浴巾,对着董卓问道。至于董卓那把剑上的血,他权当没有看见,一如他对于之前发生的事都没有印象一般。
“臣,臣……”气势被这场变故一而再、再而三打掉之后的董卓,似乎也忘了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寻刘协,最后竟喃喃说道:“某家想找陛下聊聊天。”
‘聊你妹夫啊,聊天?!’刘协内心已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