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努力甩了甩那很不清醒的大脑,才迟疑地开口问道:“难道,那一切,皆是陛下在提醒老夫,有人要害老夫?”
“不错。”刘协很淡然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在乎一旁脸色遽变的卢植和徐晃,反而扳着指头一一开始向董卓解释道:“走到半路断了车辕,折了马辔,这听起来很玄,但要做起来却很简单。李郎中就在郿坞,他令人事先将车辕锯断一截,再在马辔上做些手脚,根本手到擒来。”
伸完食指,刘协不待董卓开口便又伸出中指,继续说道:“至于那个疯癫的道士,太师您仔细看看,是不是便生得这番模样?”刘协信手一指,从他身侧做出一人来,董卓定睛一看,可不是那个跛腿瞎眼的道士?
最后,刘协伸出了拇指,顺便还哀怨地笑了一笑说道:“至于第三件,原本是朕最为满意、也颇费了一番心思的。你仔细想想那‘千里草’,合起来不正是一个‘董’字?‘十日卜’加起来又是一个‘卓’,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入了未央宫便不得生,可您倒好,一连这么多的提示,您最后竟然还是一头钻入了王允的圈套当中……太师啊,你让朕该如何说你?”
“陛下,您是说你与我小婿早已得知了王允……”董卓此时惊诧莫名,一时连身体的疲累和痛苦都不觉,深深陷入刘协的解释当中。甚至,就连他的那些飞熊卫,也都是今日紧随董卓入宫的,都多多少少看到或听到路上的奇人轶事,忍不住迫切想知道这两位汉室最重量级的人物,会怎样决定他们的命运。
“想不到,想不到竟是王允那老匹夫欲至老夫于死地!老夫念他也是边塞出身,也有被宦官迫害的经历,待他可不薄啊!”董卓恨恨咬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当中:“待老夫再入长安城之后,定要将那老匹夫千刀万剐,以消老夫心头之恨!”
董卓握着手中的画戟,恨不得这时便反身杀回长安城中去寻那王允。但气怒了之后,他看着眼前这等状况,终究有些不明白刘协究竟意欲何为。若说是来救他,可那卢植和徐晃分明一身的杀气,那鹤翼阵也绝不是护卫溃兵的兵阵。更不要说,董卓觉得,刘协虽然说得那么痛心疾首,但他的表情之后,总有着一丝董卓怎么也看不懂的怪异。
飞速将这等怪异的状况在脑中分析了一番,董卓都没想到,自己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思绪竟然会那些活跃清晰。他将所有不可能的因素排除之后,才坚定地、胸有成竹地向刘协开口道:“陛下,今日之祸,臣已得了莫大的教训。臣在此向陛下保证,杀回长安之时,臣绝不会再滥杀无辜,更不会屠戮大臣。陛下乃旷世明君,老夫已看得清楚。待老夫重鼎社稷之后,定然全心效忠汉室,令陛下亲政,再无二心!”
董卓信誓旦旦地将这番话说出,同时,为保证刘协相信,他甚至猛然将染血的右手插入血肉模糊的前胸,带出一蓬鲜热的血,于冷汗淋漓下大声吼道:“陛下若有不信,臣可写下血书为证,天地为证,永不反悔!”
这一番表现,董卓觉得已足够打动刘协的心。他已经将所有设想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刘协做这些,所为的不过便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此时的董卓也已经醒悟,自己这种人,看似戎马半生,但在朝堂上,与这个十二岁的心计少年比起来,实在连幼童都不如。既然如此,他便将这些拱手相送。只要自己能重兵在手,郿坞纵乐,又有何妨?
可当这番话说完,当董卓双眼灼灼地望着刘协时,他突然感觉这郊外的风似乎又开始变得冷了,徐晃仍旧一副犹如冰冷没有生命的石雕般肃立着,卢植一脸急迫的痛苦和欲言又止的纠结。而刘协,却还是笑靥如花,悠悠地望着自己,就好像自己刚才的一番血书起誓,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怎么?”董卓终于耐不住这种诡异气氛的折磨,打破这令他浑身冰冷的沉默道:“陛下难道以为还不够?若是还不够,陛下尽管开口,就算陛下想要老夫手下十万铁骑,老夫也可拱手相送!只要必须准许老夫杀回长安,剐了那王允……陛下想要什么,老夫都可以给!”
此话落下之后,刘协的脸色终于变化了一分,但那却不是董卓意料当中的愉悦得色,反而是一声发自肺腑的深深叹息。董卓实在想不到,事已至此,自己已经将所有底牌尽皆展露在刘协眼前,他刘协已可予取予夺……他究竟还想要什么?
难道?他想要用自己的命,换来关东群雄的效忠?
简直笑话!
董卓不相信,这样可悲的笑话,他自己都想得明白,这位天子又怎么可能会异想天开。这种笑话,恐怕能骗一骗的,只有那朝堂双眼无物、一厢情愿的士大夫吧?
董卓真的想不明白,但刘协想得很明白,却不能向董卓吐露一星半点。
刘协不得不承认,在最后一刻,董卓丝毫无愧这个时代第一霸主的称号。虽然他很残暴、很粗鄙、甚至很变态,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眼光和决然,要比朝堂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士大夫强上太多。在最后一刻的割舍上,董卓更是做到了一个枭雄才有的狠戾。
这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家伙,这样的人,远比那种对别人狠、对自己却下不去手的草包强上十倍。他可以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里,抓住那稍纵即逝机遇并用血写下一段历史,绝非偶然。
只可惜的是,他这个边疆的武人,永远看不透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刘协此时出现,无论怎样甜言蜜语,无论怎样一副保驾护航的姿态,都不能改变他要取了董卓性命的最终结局。
因为,董卓毕竟只是一个武人。虽然他开创了一个时代,但那却是一个畸形的时代,一个惨不忍睹的时代。这样的时代,根本不会被这段历史的秉笔者所接受认可,更不要说,那些秉笔者的幕后,还是真正握着这个时代命脉的人。
士大夫。
毫无疑问,这个阶层,才是这段历史的真正力量。董卓这样的武夫,纵然用尽十万铁骑的利刃,仍旧斩不断这铁一般的事实。反而,在这样的事实下,董卓被吓得只想躲在自己的郿坞当中,了此残生。
刘协是不允许董卓这样做的,因为在这一切的背后,他其实也要争取这段历史的真正力量。董卓已经成为这股力量名义上的叛贼,那他刘协,纵然身为天子,也要顺应历史潮流,斩下董卓的头颅。只有这样,刘协才会成为握住那股力量的真正强者!
之所以刘协那般千般算计,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想改变连环计的结果,让他刘协成为最终摘取这枚胜利果实的人。假如连环计如历史上那般上演,那他刘协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被士大夫阶层解救出来的可悲傀儡罢了。
并且,这个傀儡,还是董卓所册立的。身为最无情冷厉的帝王,他刘协永远不跟跟历史一样,以着一个被叛贼乱党册立的皇帝身份投入到争霸天下的洪流当中。那样的话,他手中原本已被践踏殆尽的皇室威严,将会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那样的话,关东那些诸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他刘协是伪帝,是不被他们承认、不合法的天子!
所以,看看月色,再听听身后那已渐渐开始犹如滚雷一般马蹄声,刘协对着脸上已经露出一抹胜利微笑的董卓,轻轻说道:“太师,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希望你在九泉之下,可以想明白……”
话音一落,董卓脸上的微笑也在同一时间凝固。这一瞬,董卓看到一抹寒凉的剑光,蓦然从自己身侧暴起,应和着天上那惨淡的月色,那么地凄凉。
那一瞬,董卓凶恶的面孔开始变得更加狰狞扭曲,一脸横肉不住地颤抖,花白胡须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流出来。在剑刃拔出的那一刹那,他胖乎乎的身子扭动着转了一圈,似乎是故意要凝视那仇恨的目光,随着脖颈喷出的血液画出圆弧,他仰面朝天挺着他的大肚子跌落下马、带着他填不满的欲望倒在了血泊之中,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始终惊愕地望着天空。
他又想不明白,这一剑,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