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陈镇天双眼中的寒意渐渐消退掉,紧握剑柄的手掌随之松开:“姜兄,请等等。”
姜朔转过身,眉宇间缀着一抹不耐烦的躁意,拳头不由自主的握紧。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让他分外的警惕。
陈镇天迈步走到姜朔的面前:“这树林里有很多野兽,危机四伏,看你的样子,想必也是在它们身上受了不少的苦头。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如何,至少人多势众,彼此间还有一个照应。”
“多谢陈兄的好意,我误闯入这树林中,还要出去寻找我的村子。”看他们的样子是想继续深入,姜朔委婉的拒绝陈镇天的邀约,回答的滴水不露。
闻言,杨俊跳将出来嘲讽道:“少主亲自招揽竟还不领情,真是一个乡巴佬,你是不知道武林中有多少人争破脑袋,想加入我玄明派呢!”他在玄明派也算一号人物,被无名小卒打败,好比阴沟里翻船,难免会耿耿于怀。
“杨师兄!”陈镇天偏过头厉声喝止,杨俊悻悻的退了回去,看向姜朔的眼神中依然冷漠。
“人各有志,既然姜兄不愿意,陈某自然不会强求。”陈镇天把手抬起,指向姜朔的背后,“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走出这片树林了,出去最近的城池乃是榆林。看你一身伤势,建议小兄弟可以去榆林百花门求诊,以免落下隐患。另外……”
陈镇天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递过去:“这是玄明金令,姜兄好生保管。假如以后有什么难处,姜兄大可持此令到玄明派找我。”
见到这一幕,包括杨俊在内的所有玄明派弟子神色微变。姜朔接过放在掌心细细打量,那是一枚菱形令牌,通体呈金色,中间刻着一个“明”字。看他人的反应,这玄明金令明显贵重非凡,姜朔迟疑了下,小心翼翼的收好,稍微减轻了对陈镇天的敌意。
接下来,陈镇天又从同门手里要来水袋与干粮,交给姜朔:“你会用得着的。”
做完这一切,陈镇天没有多做耽搁,挥了挥手聚集过来玄明派弟子,向树林深处扎去。
等对方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姜朔站在原地皱着眉,想不通这萍水相逢的陈镇天,为何对自己如此好。
“虽然这九鼎山内,值得外人兴师动众的只有赤云寨,但他们寻找赤云寨的初衷并非就是坏的,莫非当真是我错怪了他?”姜朔晃了晃脑袋扫除思绪,把干粮和水袋收好,返回到水潭旁边。
直到现在,姜朔才觅得时机检查自身的伤势。巨雕和恶狼,以及杨俊在他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口,其中几处触目惊心,好在没有伤到骨头。赤云寨每个人都是从野兽群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姜朔也不例外。久病成良医,这种外伤处理的多了,姜朔已经颇有几分驾轻就熟的味道。他取来潭水,简单清洗下伤口,随即弯着腰在附近的草从里搜索着什么,忽然眼前一亮:“找到了。”
在他面前,是一丛看似稀松平常的植物,叶呈长椭圆心形,蓇葖果长披针形。常人见到,只怕把它当作平淡无奇的野草忽略掉,姜朔却认识这是消炎止血的良药——白首乌。姜朔采摘下大量的果子剥开,取出内里白色绢质的种毛,均匀涂抹在自己的患处。
姜朔受的伤太多,很快这一团白首乌就采摘干净,他不得不再去找。
才艰难起身,刚刚跨出一步,姜朔突然感觉到脚底传来一丝异样。他低头一看,视线随即被那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帛勾住。
纸帛是刚才姜朔掏出百段骨时,从袋囊里一起掉出来的。纸帛十分坚韧,有一次不小心掉进篝火里,也没有被烧坏,姜朔一直以为它是用来包裹保护其中的骨头的。但是现在的纸帛却有些不同——在刚才和恶狼的搏斗过程中,鲜血溅染到纸帛上面。那被红色沾染的部分,本就纤薄的纸帛透明的好像一触即破,有一条条深色的脉络浮现。
鲜血只是染湿了纸帛的一角,深色的脉络并不全。好奇的姜朔把纸帛在一块石头上平摊放好,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破烂的衣角,蘸了蘸散乱一地的血渍,均匀的抹在上面。结果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模糊,效果十分的差。
“难道说只有人血才管用?”姜朔注意到了差别,随即自嘲似的无奈一笑,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人血了。
姜朔说做就做,挤压自己的伤口,让鲜血滴落到纸帛上。和他料想的差不多,鲜血渗入到纸帛后,冥冥中受到某种吸引,缓慢而有规则的移动着,聚拢成一条又一条的脉络,构建出各种各样繁复的纹路。
“这是……”在纸帛的最上方,姜朔看到了一个“九”字,这刻在祖旗上的图腾他再熟悉不过。
令姜朔奇怪的是,和九字并列的位置,还有一个“一”字。除了认识这个字外,对于与其有关的一切,姜朔一无所知。
“九”和“一”的下面,是层层叠叠抽象的古画,姜朔只能大致看出来其中几幅图案。
第一幅有一个人和一只兽,不是以普通的手法描绘,而是分割成一截截的小段,就像是用小树枝拼凑出似的,一根腿部的兽骨颜色明显要深上许多。第二幅时,那不同的兽骨被剔除下来,埋进人兽中间的地面下。第三幅,兽骨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人身上。
三幅图构成一条完整的流程线,像在阐述着一个远古的仪式。看着看着,姜朔眉头越皱越紧,意识到这纸帛的重要性。
上面记载的,赫然是赤云寨独有的疗伤手段——换骨!
世人只知骨生而定论,遇大事也只折、损、耗,实则世上有一职业,可将骨骼置换,起死回骸,回春续命。
名曰——换骨师!
这些,都是姜朔依仗少主的身份,偷偷溜进赤云寨的祭坛,翻阅古籍得知。但是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族人为谁换过骨,甚至连相关讯息都不曾听闻。由于赤云寨中明确规定不准进入祭坛,姜朔不敢询问大长老,只能默默的憋在心里,对换骨只是一知半解。
“原来那群狼的骨骼异样,居然是因为换了骨,它们变的特别凶猛会不会也和换骨有关系?”姜朔摇了摇头,没有多想。视线继续下移,纸帛的下半张铺满密密麻麻的字。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符号,寥寥简单几笔,毫无规律可循,就像随意泼墨洒下的斑点,又像池塘里密集游动的蝌蚪。
姜朔把纸帛正过来倒过去,仍然看不透其中蕴含,或者说是表达的什么,只好放弃。
“父亲把这石头还有这块纸帛留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姜朔把两样物品小心收好,寻来草药把伤口处理好,又吃了一部分干粮补充体力,等恢复的七七八八,才继续踏上了征程。
太阳渐渐的高升,温暖的日光搅散弥漫的湿气,残留的薄雾萦绕在苍翠欲滴的枝叶间平添了几分梦幻,不知名的鲜艳花儿被绿草点缀露出可爱的笑脸,随风摇曳的同时散发出教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斥着美好。姜朔的心情颇为复杂,他的确无数次幻想走出赤云寨,但没料到是这种方式。赤云寨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难免会舍不得。
九鼎山比姜朔想象中要大得多,一直到第三日的头上,随着脚下的地势越来越缓,他才成功的走出这片广袤的森林。
一望无际的平原呈现在他的面前,炎炎烈日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撕成了一片一片的黄褐色的龟裂。炽烈的热浪摩擦着姜朔的脸庞,仿佛瞬间蒸干了身体里的水分,涌冒出的汗珠来不及滴落已经化为缕缕焦烟。
“想不到九鼎山山清水秀,外面的世界却如此恶劣。”在赤云寨时,大长老教姜朔识文断字,学习古籍。他了解华夏的地大物博,只当这是不同的地形之一,并没有想的太多,直接闯进这蒸笼一般的天地中。
在走了两天后,他领教到自己鲁莽的恶果——四周仍然是火焰山一样的环境,炎热的气温加剧了体力的消耗,茫茫天地似乎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
最主要的是,干粮已见了底。
天无绝人之路,没多久姜朔遇到过一处树林,他侥幸挖到几株野草的泥根得以稍微果腹。耐旱的杨木不是被晒死的——它们的树皮被剥的干干净净,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牙齿和指甲的痕迹,这一发现让姜朔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姜朔接下来发现了焦枯的农田、荒废的村庄,然后就遇到了路边的尸体——尽管之前的种种征兆已经让姜朔提前预测到这个,但真正见到尸体时,他仍然难掩吃惊。
那是一具男尸,黄土覆盖住他深陷的眼窝,皱巴巴的皮肤紧紧的贴着骨头,只有筋脉撑起一道道的山脊,完全就像是一具骷髅。他的躯干诡异的扭曲着,两只手死死抓住喉咙,嘴巴张到了极限。手腕粗细的喉咙处有一处凸起,透过皮肤可以看出那灰黄的硬疙瘩。那决非是什么植物,而是纯粹的泥土。他定是饿的急了,才往嘴里塞进了一把土,最后生生的噎死。仅仅是看到干瘪尸体的形状,姜朔就能想到他临死前承受的痛苦,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赤云寨讲究入土为安,人死后埋入土中,死者方得安息,生者方觉心安。姜朔实在是不忍心见他曝尸荒野,找到一处浅坑把对方草草的掩埋。后来路途里尸体越来越多,前期他仍然坚持将每一具尸体土葬,后来他连搬动尸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能放弃。
本该为了活命的赶路,逐渐变成行尸走肉般的惯性,甚至都懒得去计算流逝的岁月。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炎热、饥饿、干渴、困倦,无时不刻的在侵蚀着姜朔的生命。到了后来,他甚至连睡觉都不敢了,生怕双眼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在姜朔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时,他看到了大批大批的灾民,以及远处那崇墉百雉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