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好几个弯子,男子把她带到一处极静的处所,云端抬头——灵佑宫。
男子让侍女接她进去,自己回去复命了,侍女将她带进去,顺着红廊走进一间屋子,屋子里光线很暗,珠帘将整个屋子一分为二,一半是桌椅摆设,一半则用厚重的帷帐遮挡住了。
侍女拉开帷帐,里面有一张床榻,游端儿走近床榻,一张有些陌生的脸映入她的眼帘游端儿细细打量,他长得很像沉帝,细长的眼睛,略薄的上唇,还有那如出一辙的下巴,天生带着一股子桀骜不驯。
游端儿摇头,时间太久了,她已记不得这是谁了。侍女小声地提醒:“这是六王子。”
游端儿愣了愣,繁途?繁途是沉帝最小的儿子,她最后见他时,他才将将三岁,跟着教书的先生咿咿呀呀的学字,稚嫩的小脸圆滚滚,哪里像如今瘦的皮包骨头。游端儿看向旁边的药碗,问:“他生病了?”
侍女看了熟睡中的繁途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回忆里太过温暖,即使三百多年未见,她看见他如今的样子,还是会像亲阿姐一样心疼。
细微的响动惊醒了他,繁途睁开眼,便望见了游端儿。
游端儿愣了一瞬,刚想开口,便被唤了一声“阿姐。”
阿姐阿姐,你看这个好看吗?
“阿姐阿姐,母妃不让我吃糖,你这里还有糖吗?”
“阿姐,我把先生给打了,你说他会不会去找阿爹告状?”
回忆里那张胖乎乎的小脸,永远都是一副撒娇的样子。
游端儿垂着眸子:“听说你想见我?”
“咳咳咳!”繁途捂着嘴,剧烈的咳嗽,旁边的侍女熟练的递了帕子,又端来一碗药汤。
游端儿看见黑漆漆的药汤,不由得问:“你得了什么病?”
繁途被扶着半坐起,扯着苍白的唇:“不是病,只是时辰到了而已。”
端儿听不懂,繁途说:“看来阿姐还不知道。”游端儿摇头。
“自阿姐走后,这万朝宫便不再是以前的万朝宫了,”繁途喘着粗气:“大哥,二哥,五哥,相继都去世了。”
游端儿怔住,沉帝一共有四个儿子,三百多年的时间,竟已去了三个吗?怎么会?
繁途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大哥走的时候,大哥的母妃鸾灵妃也跟着去了。”游端儿回忆鸾灵妃是个极其温柔守本分的,整日里不出门,不闻外界事,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沉帝才待她不薄,第一个儿子便是由她所出。大王子去世,鸾灵妃痛心疾首,一时想不开跟着去也是有的。
繁途说:“自大哥和鸾灵妃走了以后,这宫里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了,许多宫人无故失踪,等找到时,也就剩一副尸体。宫里人心惶惶,整日里不得安宁,再然后就起了瘟疫,带走了二哥。”
繁途眼眶红了,二王子是繁途的亲哥哥,他们的母妃庆陌妃因产后太过虚弱,撒下二王子和繁途就走了。
游端儿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繁途说:“二哥走后,外界就流言四起,说当初阿姐的母妃朝玉贵妃…”说到这,繁途抬眼望向她,游端儿苦笑一声:“没关系,你接着说。”
繁途点头,接着说:“外界盛传朝玉贵妃死的太惨,冤魂不散。又有人说亲眼看见了四姐的魂魄。”
繁途口中的四姐是阿蕊。游端儿握了握拳头,才发现十根手指酸酸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宫中流言太厉害,阿爹颁下禁令,不许人提及一言。就这样,日子才算消停下来,可是五哥,”繁途眸中流露出恐惧:“好端端的五哥突然间就疯了,胡言乱语,见人就咬,看见东西就砸,阿爹让人去医治,他竟差点活活掐死医师。阿爹急坏了,四处寻名医为五哥诊治,总是不见好转。只两年的时间,五哥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来…”
繁途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咳的前仰后翻,脸上一阵潮红。
侍婢们忙上前替他拍背递水,繁途摆摆手,让她们退下,拉着游端儿说:“五哥…是被自己吃了。”
人吃人她见的多了,就连鬼煞吃鬼她都见过,可是吃自己…她脑子里浮现出啃食自己生肉的画面,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繁途说:“据发现五哥的人说,五哥把自己的腿砍了下来,咬的只剩白骨。自此以后,阿爹便一病不起。”游端儿说:“我去见过他,并没见他有什么不适。”繁途叹气:“我身子骨不堪,若是阿爹再被人看出来病痛,就凭朝堂上那些人的狼子野心,阿姐以为我们还能撑多久?”
游端儿沉默片刻,问:“你是什么病?”繁途嘴角噙着一丝苦意:“不是病,是命数。大哥,二哥,五哥的去世不是偶然,我的病也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游端儿想,沉帝九五至尊,儿子们相继离去,如果是有人作怪,以他的能力,他一定会查出来,一定不会等到繁途病成这个样子。
游端儿不会看病,却也能看出来繁途病得不轻:“医师怎么说?”“医师再尽心,也不过是拿药汤吊着命罢了,”繁途长叹一口气,有种将生死至之度外的感觉。
游端儿说:“我不会查案,也不会治病。”“可是你却是阿爹最后的希望。”
希望?游端儿讥笑:“繁途,我被流放的时候你才三岁,可是三百多年了,你一定知道我当初为何被流放。沉帝杀了朝玉贵妃,又害死了阿蕊,他毁了我的一切,对他来说,我的存在是他一生的耻辱,他说我不配死,他说我的血是脏的,甚至为了折磨我将我流放到了荒山,繁途,你去过荒山吗?你知道那里什么样吗?你知道我这三百多年是怎么过的吗?”
繁途抓着她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硌得她手腕生疼:“阿姐,阿爹老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死后,阿爹就只剩下你了。”
繁途被病痛折磨的不轻,脸上的肉消减的十分厉害,两侧的颧骨高高的凸起,衬得一双眼睛更加细长,像极了游端儿记忆中幼时的阿爹。
那时候的阿爹多疼她啊,万朝山所有的人都知道沉帝有一个三王姬,疼爱有加,是他的掌上明珠,就算是她想要上天摘星星,阿爹也会抱着她使劲往天上飞,飞到再也飞不动,才召开坐骑,将她搂在怀里,哄她入睡。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最温柔最爱的阿爹却提着一把剑冲进了她母妃的寝宫,将剑架在了母妃的脖子上。她吓得大哭,扑进阿爹的怀里,求他把剑拿开,她害怕。
那一次,阿爹并没有抱她,而是让侍卫拉开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母妃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她问嬷嬷母妃去了哪里,嬷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抹眼泪:“王姬,老奴以后就不能伺候你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的。”她想问嬷嬷去哪?可是走的不只嬷嬷一个人,所有的侍女都走了,就连照顾阿蕊的人也走了。
寒冬腊月,她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抱着襁褓中的阿蕊。阿蕊怕黑,一个劲的啼哭,她也怕黑,可是她不能哭,因为她要是哭了,谁来哄她的阿蕊。
后来阿蕊饿了,她跑去奶娘住的处所,却发现早就没了人。
阿蕊饿的大哭,她就把侍女送来的米汤,用小勺刮了喂她。
米汤只有一碗,阿蕊喝了,她就没了。外头下了大雪,没有炭盆,她就把阿蕊紧紧抱在怀里,不敢松手。
即使这样,阿蕊还是去了。
就在一个早晨,当她喂阿蕊喝米汤的时候,却发现阿蕊怎么也叫不醒了。她抱着阿蕊哭着跪在大殿门外,可是从早跪到晚,也不见阿爹的身影。后来有一个老嬷嬷带人从她手里抢走了阿蕊,她踉踉跄跄的跟上去,那个老嬷嬷探了探阿蕊的气息,就随手把襁褓丢进火堆里了。
那一刻,她快要疯了。
襁褓被火苗舔舐吞噬,她仿佛听见阿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昏了过去,幼小的她在梦里想,如果一直这样,永远不醒,该有多么好。
可上天偏偏就是这么残忍,她醒的时候,躺在母妃的怀里。
有液体滴在她的脸上,她扬头,看见母妃美丽的脸上鲜血直流,母妃很平静地抱着她,望着对面的阿爹。
阿爹指着她说:“阿蕊已死,这是你最后一个孩子。”
母妃没有说话,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游端儿看看母妃,又看看阿爹,为什么不哭?阿蕊死了,你们为什么不流眼泪?
母妃轻轻推开她,对着阿爹冷笑:“死了多好,这样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游端儿想问母妃什么意思,可是母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阿爹的剑把她的脑袋削了下来。母妃的头囫囵的滚到她脚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盯着母妃瞳孔中小小的自己,面目狰狞的好像是地狱中的恶鬼。阿爹走了,走的时候说:“我不会让你们团聚的。”游端儿想抱一抱母妃的头颅,却又被人硬生生地按在地上,听一个男的宣读她阿爹的圣旨。
这时候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不是万朝宫的三王姬,因为自己根本就是母妃私通外人生下的孽种,还有阿蕊,那么小的阿蕊竟也冠上了孽种的称号。
她被卸去了神骨,削去了神籍,流放到了荒山,整整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她从没有一天忘记阿蕊被焚烧时的场景。
她恨沉帝的心狠手辣,她怨朝玉贵妃的水性杨花,她甚至恨上天的残忍,朝玉贵妃死了,阿蕊死了,为什么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活着承担痛苦!
游端儿缓缓站起身,撇下繁途,只身向外走去,珠帘微动,她虚无缥缈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我要做回这万朝宫的王姬。”
回到自己房内,游端儿静静地坐着,像化作一座石像一般。
小青葱进来倒水,看见她如僵尸一样面如土色,不禁有些害怕。
不多会儿,今日领游端儿去见沉帝的男子捧着金册来到游端儿跟前,小青葱以及一帮侍婢忙不迭地跪倒在地,游端儿安安稳稳地坐着,瞟了他一眼,说:“念吧。”
男子并没有见怪,态度反而更加的恭敬,缓缓打开金册,宣读旨意。
一纸圣意读完,男子领着众人弯膝下跪:“离官恭迎王姬游历归来。”
不错,不是流放召回,而是游历归来。
当初沉帝顾及颜面,对外只称阿蕊夭折,朝玉贵妃不堪悲痛病逝,三王姬云端出游解忧。
云端,游端儿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是,云端是万朝宫的三王姬,而她,便是云端。
当初被流放,她再也不愿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就连名字也不愿意提及,有人问时,她只说自己叫游端儿。游,不是出游的游,而是游魂的游。
云端伸出一只手,离官双手将金册奉上。
“王姬的寝宫已命人在收拾了,请王姬回宫。”
“不用了,”她说:“我看这里就不错。”
离官面露难色:“这里不合王姬的礼制。”
“那就废了礼制,”云端冲着小青葱说:“今后你就留在我身边。”
离官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本事,命人调了几队侍卫加强警戒,抽了机灵能干的侍婢伺候起居,又格外添了一些花卉摆设,事事安排妥当后,方垂首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