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至,前几日燃的膏烛被换成蒲扇大小的珠贝,小青葱打开珠贝,拳头大的夜明珠顿时照亮整间屋子,竟如白昼一般。
小青葱嘻嘻地笑:“奴婢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的东西。”
云端扶着头想事,听见她说话,不由得开口:“我之所以留你在身边,是因为看你和其她侍婢不同,还没沾染上宫里规矩的臭气,如果你和她们没什么不同,我会把你赶回去。”
小青葱听着,像挨了训似的垂着脑袋,不一会竟然小声哭了起来。云端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闭嘴!”
小青葱吓了一跳,很听话的闭了嘴,可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云端叹气,她在荒山生活的久了,不太懂得哄人。
让她哭了一会儿,云端说:“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小青葱哭的眼泡都肿了,囔着声音说:“奴婢…”说到一半卡住,看了看云端,小声说:“我叫琼英。”
“好,”云端问:“会做点心吗?”琼英点点头:“入宫时嬷嬷教过。”
云端说:“我晚饭没吃饱,你去做点点心来。”
琼英抹了抹眼泪,答应着往小厨房去了。
白日里离官送了不少衣服来,云端换了身衣裳,挑了件暗色的斗篷,也不提灯笼,混过了门口的侍卫,往深宫内走去。
走在青石路上,云端突然觉得一阵茫然,她已经不太记得这里的路了。
小的时候她经常四处乱逛,有时候天黑了,有婢女提着灯笼给她照亮她都觉得多此一举。
可现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端四处看了看,拦住一名过路的婢女,问:“焚墟在哪?”
焚墟是阿蕊被烧的地方,她回来了,自然要去看看她的阿蕊。
或许是因为万朝宫的流言吧,焚墟周围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云端独自站在焚墟的焚口处,曾经这个焚口燃着熊熊的烈火,那把火吞了她的阿蕊。
“阿蕊,”她抚摸着黑烟熏染的印迹,轻轻开口:“你在不在?”繁途说有人曾看见了阿蕊的魂魄,如果阿蕊在,她一定会出来见她。
“阿蕊,”她喃喃细语:“阿姐回来了,你出来见一见我好不好?”
夜里寒风四起,吹的人心凉。
云端垂下手,阿蕊不在,她不在这里。默默站了许久,云端拉了拉斗篷,转身离去。
“什么人?”一声轻斥,云端扭头,对上提着灯的离官。
“王姬安好。”离官俯身请安:“没看见王姬,还望王姬恕罪。”
这便是权力,无论是否心服口服,它都能让一个七尺男儿为你下跪请安。
“是你,”云端眯眼:“起来吧。”
“谢王姬。”离官将要起身,突然寒光一闪,脖子上一阵冰凉。
云端握着匕首,抵着离官的脖颈,将他逼到墙角。
“你是活腻味了么?”云端的眸中闪着凶光:“你敢跟踪我。”
“不敢,”离官神色不变:“属下只是路过而已。”云端嗤笑,手下用力,匕首划破了他的皮,流出了暗红色的血:“万朝宫流言四起,人人唯恐避而不及,大殿离这最远,你一个御前侍候的人,会路过这?”
离官盯着地面:“不敢欺瞒王姬。”
云端收起匕首,摘了自己的斗篷套在他头上,抓着他就往人多的地方走,理所应当的引起了轰动。
“来人!”云端唤来侍卫:“此人妄图行刺,给我狠狠的打。”
“是。”侍卫们得令,下了狠劲的打起来,云端站在一旁,神情淡然。
离官倒是个有血性的,无论下手多重,硬是连吭都不吭一声,两掌厚的板子打断了三根,云端命人住手,吩咐人道:“把他送到大殿。”
侍卫答应,伸手去接蒙头的斗篷,云端说:“不必了,就这么送去,好让他的主子知道是谁打了他。”
两个侍卫一人架了一只膀子往大殿方向拖去,地上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都给我听着!”云端大声说道:“谁都不许擦地上的血,违者和他一个下场!”
周围纷纷攘攘跪下不少侍婢,一个个磕头答应。
云端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拍拍手回了自己的行云阁。
琼英做好了点心正等她,见她回来,忙说:“刚才我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王姬又不在,急得我差点出去找。”
云端笑着说:“外头有只野猫耍性,我把他揍了一顿。”
琼英皱眉头:“揍猫?”云端嘻嘻哈哈的打着马虎眼,捏了块圆团子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是你做的?味道不错。”
琼英得了夸奖,笑起来:“这是我拿手的山药糕,连教导我们的挑剔嬷嬷都说好吃呢。”
云端吃了两块:“的确好吃,明天多做点。”琼英指着盘子里:“这些不够吗?”
云端吃饱喝足,抹了抹嘴,拍拍琼英的脑袋:“剩下的赏你了。”
第二日,云端梳洗之后,草草的用了早膳,让琼英把新做的山药糕装了一食盒,也不用人跟着,自己拎着就往繁途住的灵佑宫走,遇见侍婢就问路,倒也走到了地方。
繁途正在梳洗,云端也不客套,把食盒放桌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有滋有味的喝起来。
繁途梳洗完,坐到云端身边。
云端把食盒打开:“让人做的山药糕,我吃着味不错。”
繁途捡了一块,慢慢的咬着,偷偷瞄了一眼云端:“阿姐,你昨晚闹的动静可不小。”
“你看见了?”
“没有,听侍女说的,说长长一条血印从焚墟附近一直到大殿,可吓人了。”
“吓不吓人亲眼看了才知道,”云端夺了他手里的山药糕,吩咐侍女:“给你家主子穿厚点。”
“王姬,”侍女们忙道:“主子身子弱,医师嘱咐不让吹风,要是着了凉就麻烦大了。”
“我看你现在麻烦就不小,”云端盯着她。
昨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三王姬做事情雷厉风行,大有主位的气势。回宫第一天就办了一个人,听说还是大殿伺候的人。
加上繁途病弱,沉帝年迈,这位三王姬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地位。
侍女们咬着牙替繁途更衣,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把他捂得一丝风都不透。“差不多得了,”云端嚼着山药糕:“也不怕把皮焐烂。”
繁途笑而不语,穿得和过冬一样,跟着云端往外走。
一路上不少的侍女侍卫,见了二人,都是跪倒在地,先问王姬安好,再向繁途请安。等二人走过之后,侍女拔腿就跑,跟逃命似的。
云端指着自己:“我有那么吓人吗?”
繁途点头笑道:“阿姐,这下我算是亲眼看见了,的确挺吓人的。”
云端领着他去了大殿,繁途疑惑地看向她,云端笑说:“别问那么多了,陪我进去就行了。”繁途很听话的点头,大殿负责通报的人看见繁途来了,直接将他们二人请了进去。
云端朝繁途撇撇嘴,意思是“知道我拉你来的目的了吧”。
繁途沉痛的点头,敢情是拿我当通行令使了。
沉帝正在练字,婴儿手臂粗细的青玉笔杆在撒金纸上灵活的舞动,沉帝的视线直接略过云端,落在繁途身上:“天冷了,你怎么出来了。”
繁途看了云端一眼,云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繁途笑笑,说:“在宫里呆的久了,有点闷的慌,所以出来走走。”
沉帝在繁途身上审视一周,确认他穿得厚实,才轻微点点头,继续练字。
云端拉着繁途坐在一边,侍女上茶,云端故意拉住她:“我记得你不是贴身伺候的,那个叫离官的呢?”
侍女咬着唇,垂下头:“奴婢不知。”
云端不是故意刁难她的,只是想让该听的人听见而已,目的达到了,也就放她走了。
繁途看了看沉帝,又看向一脸怡然的云端,顿时恍然大悟:“昨日挨打的是离官!”
离官是沉帝贴身伺候的人,虽只有百年的时间,却因为为人谨慎,忠心耿耿,颇受沉帝的信赖,万朝宫的人都是看沉帝脸色过日子的,沉帝喜欢谁,他们便一个劲的巴结谁,小小一个离官私下里在万朝宫竟也是主子一般的人物。
如今云端不仅打了大殿内伺候的人,还是位高权重的离官,繁途不禁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云端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仅让人上了茶,还让人端来蜜饯和干果。
沉帝在上方焚香练字,云端在下面用玉如意砸核桃吃。那砰砰砰砰的动静,惊得繁途又起了一身的冷汗。
吃完了一整盘的核桃,云端拍拍身上,掸掉衣襟的碎屑,对着沉帝说:“你让离官跟踪我,想必是对我的事感兴趣。我在这也坐了好一会了,你不问,我也没有上赶着的道理。但是你记住,如果再有人跟踪我,偷窥我,甚至是私下里打听让我察觉到了,下次送回你跟前的,可就不是活人了。”
说完,也不行礼,拉着繁途就走。
沉帝笔走偏锋,不急不慢的勾下最后一笔,缓缓放下毛笔。
沉帝望着纸上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眸中的满意一闪而过。
繁途跟着云端屁股后边,走着走着突然笑起来。
云端扭过头看他,繁途摆手:“阿姐,你别怪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阿爹吃瘪。”
云端一巴掌抡在他脑袋瓜子上:“小毛孩子,好的不学学坏的,吃瘪这俩字也是你堂堂王子能说的?”繁途摸着脑袋嘟囔:“还不是跟你学的。”
“屁话,”云端瞪眼:“你才见我几天,我能教你这些?”繁途不支声了,云端愣了愣,问:“你老实告诉我,谁教你的?”
繁途指着跪在地上的侍卫:“阿姐,他就是我的贴身侍卫。”
云端盯着他:“你就是经常出宫的木衣?”木衣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小的只是很偶尔,不是,是非常偶尔的出宫几次,小的知错了,求王姬饶命。”
云端咧着嘴,问繁途:“这就是负责你生命安全的侍卫?”
繁途有些难堪:“他其实功夫不错,修为也还行,最重要的是他经常出宫,见识多,知道很多有趣的事。”
“哎呦喂!”木衣扒着繁途的裤脚嚎啕大哭:“王子可饶了奴才吧,这不是要奴才的命吗?”繁途默默捂住了脸。
“行了,别嚎了,”云端大喝,吓得木衣正哭着也不敢哭了。
“给你一晚上时间准备,明天带我出宫。”云端说。
木衣愣住:“王姬出宫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出去?”云端扶着额头,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繁途说:“下次我帮你物色侍卫,你眼光不行。”
回到行云阁,琼英正摆弄东西,云端指着一桌子的礼物,问是谁送过来的。
琼英笑道:“这些是萝妃送来的,娘娘说下午邀王姬一起御花园赏花。”
赏花扑蝶,吟诗作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皇家大院,谁要有个什么事,非得从中挑个借口不可,这个叫萝妃的倒一点都不觉得厌烦。
云端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琼英问:“王姬下午要穿什么赴约?听说萝妃娘娘最爱碧色。”
“她喜欢什么颜色关我什么事?”云端抱着枕头:“我明天有事,下午要睡觉养精神,没功夫搭理她。”
“可是这些礼物?”“你觉着好就留着,不喜欢就退回去,我睡觉了,你去外头看着,谁进来打死谁。”
琼英看着满桌子的礼物,又想哭了,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她到底是幸运还是倒霉?
一觉睡到天黑,云端揉着眼睛自己穿衣服穿鞋,很多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还住在荒山,可事实证明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游端儿。
云端细微的动静被门外的琼英听见了,小丫头搁外头轻轻叩门:“王姬,你起了吗?我能进去吗?”云端迷迷瞪瞪的让她进来。
琼英见她睡的蓬头垢面的,很自觉的拿了小梳子替她顺头发。
“王姬,你今天下午没去赴约,可不知道萝妃娘娘被气成什么样了。”
云端睡觉的时候,许是萝妃等的不耐烦了,便派了贴身侍婢来催。
琼英让人拦住:“王姬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侍婢不服气,琼英叹了一口气,拉过她:“这位姐姐,王姬是什么脾气想必你也听说了,王姬说了,她睡觉的时候,不许人进屋子,谁进打死谁,你瞧瞧我,我不也得在外头守着,听我一句劝,回吧。”
半夜杖刑离官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萝妃的贴身侍婢再飞扬跋扈也不敢老虎嘴里拔牙,灰不溜秋的走了。
琼英想起来就高兴:“王姬你不知道,萝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平日里有多嚣张,谁都不敢招惹,今天可真解气。”
云端夺过她手里的梳子:“天都黑了,梳这么好谁看?我晌午没吃饭,去弄点吃的。”
琼英说:“小厨房有玉粳米兑了燕窝熬的粥,王姬要喝一碗吗?”
“不喝,”云端摆手,想了想:“我要吃烤肉。”
云端拿着梳子左梳右梳都不对劲,索性拔了簪子让头发散下来,随性的披着。“琼英,”她叫。琼英应声进来。“肉呢?还没烤好?”“哪能这么快呢?”琼英笑道:“小厨房的人刚把羊腿收拾好,正抹酱料呢。”
“算了算了,”云端拔腿就往小厨房走:“我自己来。”
云端拿了羊腿,嫌小厨房太小,施展不开,便让人在院子里支了架子,自己卷了袖子亲自烤。
小厨房用的碳是上好的乌云碳,烧出来的烟虚无缥缈,一点不像荒山上用树枝子烧的那样呛鼻,云端抽了抽鼻子,她怎么想老黄狗了呢?
原先被人带离荒山,她总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着三百多年了,沉帝觉得让她活够了,不想再折磨她了,想要送她上路。可没想到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她竟变成这万朝宫里唯一的希望。
云端望了望天上,满天的星子一个接一个的闪,都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她是见过魂魄的,知道星星啥的都是胡言乱语,可是此刻,她却真的想要相信了。老黄狗死了也会变成星子吗?
还有玄泓,哦,是了,云端垂下头,他没死,她亲手把他送回去了。
入秋了,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夜里的人越来越静,行云阁灯火通明,黑衣蒙面的人立在暗处,静静地望着院子里忙活着的云端。
只见她披着如瀑的黑发,袖子一卷,手中的小刀转的飞快,很利索的就把一只大羊腿分解开。
明明旁边站着奴才侍婢,她却自己张大了架势,把炭火吹的火红。
云端回身拿东西,只觉得暗处似乎有黑影闪过。风来过往,墙角的那棵细杨柳摇曳生姿,云端看了一眼,叫琼英倒杯茶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