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深夜,
  街上,
  一人一驴传来有节奏的声音。
  冬夜,早已没有生气。
  残雪,残月,陪伴这离家在外人、驴。
  毛驴挺着大肚子,四条不协衬小细腿不情愿地迈着。皮毛锃光瓦亮,鼻子上一点白。驴上少年披着一件裘皮披风,整个身子缩在里面,冻得脸蛋通红,鼻子下挂着鼻涕,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瑟瑟发抖。
  “小宝,你冷不冷?”她摸了摸那驴的鬃毛,自怀中掏出个萝卜放到它面前,毛驴的大脑果然单纯,拔蹄噔噔的追着永远够不着的萝卜。
  秦小混乐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笑着笑着“啊切”打了个喷嚏,拿起衣角擦了擦。转而又神情肃穆起来,默默念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为了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而永远无法停下来的奔波呢?不知道她又算不算这其中的一员?但无论如何,她的使命穷尽一生也要完成的!
  “娘的,要是有碗热汤多好,再来壶酒烫热,大爷我也暖暖身子。要不把你炖了驴肉火锅?你说怎样?”她询问性地拍拍驴的脑门,那驴像是听得懂,呼呼喘着大气,摇摇头,一扬脖“啊额啊额!”地叫了起来。
  “驴肉火锅、驴肉火烧、驴皮阿胶——”她一边碎碎念着驴的吃食,耳朵似乎悠悠地听见“馄——饨”叫卖声。
  本来没精打采的眼睛腾地射出两道精光,在这寒夜之中,趁着月光,犹似野兽。
  她微微皱了皱眉,看来恩师当年说的没错,果然,果然有——
  她策马,不是,策驴跑过去。煞风景的是小宝偏偏在这时犯了驴脾气,死活就是不走,像在跟她生气。秦小混“大宝”、“小宝”的哄了一个溜够不见效果,无奈,拉起缰绳,一步一步拽着,使出浑身解数蹭到了馄钝摊前。
  在小火炉上烤了烤手,吧唧着嘴,看看天上的月牙,悠然道:“朗月当空啊朗月当空!噫!春风拂面啊春风拂面!漫天的乌云啊却怎生遮住了星?敢问馄饨多少钱一碗?”
  那老汉拿碗的手一僵,随机抬头看了她一眼,叼着稻草的嘴角流下的哈喇子都快掉自己碗里了。眼睛一眯,嫌恶地挪了地方,不动声色道:“两文钱一碗,一文钱两碗。小爷台要几碗?”
  这种算账方式真是没有听说过,秦小混却跟本来就该如此一般地点点头,“嗯,价钱还算公道。十文钱一个,卖不?”
  “少十两银子想都甭想。我这馄饨可是龙肉凤骨做馅,虎皮包就。货卖与识家,您吃就吃,不吃别添乱。”
  “给你一百两,我全要了。”
  老汉树皮般的脸抽动了两下,按耐着激动,手哆嗦着舀了一碗汤,“喝碗汤吧,馄饨太大,怕您噎着。”
  “也好。”秦小混拿起碗咕咚咕咚喝下,“啊,真香啊!老汉家里可好啊?”
  “走水。都死光了——”他叹着气,本来一张世间任何沧桑都不会再轻易打动他的脸上,透出些许哀伤,又盛了一碗,看着碗里的油花喝下。
  “呦!有这事?晚上没注意烛火,还是——有人故意放火?”
  “上头招子不好使,下头有人看不顺,上下齐心,俺家就这么灭啦。该呀,这人活着就如在海里航行,不知哪个浪头过来,就算结了。”他看似说得很是随意,沙哑的嗓子里却又不易察觉地流露着丝丝释然、放松,好似一个艰难的任务终于完成。
  “没处讨理去?”秦小混把剩下的汤一口饮尽,低沉地问。
  “家里有个小主人,自小远游,就等着他回来给俺家重盖三间草房,重振家业,也算对主子有个交代。”
  秦小混点点头,“敢问是哪个浪打过来的?”
  “西面的。”
  咔嚓!
  老汉抬头。
  秦小混捏碎了手中的碗。
  “老爷子,不好意思,一会儿赔你。放心吧,你家那小主人,定会回来的!”秦小混从怀里掏出单戎骁给的一百两飞钱,“你的馄饨钱,这馄饨果然不错,你兑了钱找个好地方度晚年吧。这里风大,不适合您老呆了。”
  “小——小爷台,夜凉了,快回去歇着吧,明儿还得赶路呢。”老汉重重喘了口气,颇带心疼地看着秦小混。
  “是啊,赶路。这路,还长着呢。”
  她抬头看了看夜空,不错,漫天星斗,挂着残月,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嗖”地掠过。
  看着她跨上毛驴滴滴答答地走远,老汉又嘟囔着:“收摊啦,终于收摊啦!”他的耳朵动了动,以并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听力听着远处。嘴上念叨着又拿出两个碗放在锅子旁边,不知在等着什么。
  巡城的老爷扛着单刀,身后跟着一人溜溜达达走了过来,奇怪的是今日只带了一个手下。这名手下高瘦的个子,身子挺得笔直,长乎脸,太阳穴鼓起,额上青筋外露,以前倒是没见过。
  “刘爷您来查夜啦?”老汉连忙点头哈腰。
  “啊,知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吗?还没收摊,你挣钱不要命了?”刘爷拿刀敲着摊子问。
  “刘爷,您给通融通融,我今天买卖不好,晚了那么一点。你看,馄饨卖不出去,这大冬天的我那棉被还在当铺押着呢,让我怎么活呀。”说着拿布搽干净了碗盛了两碗汤地过去,“两位先暖暖身子。”说完,自己也盛了一碗喝起来。
  刘爷喝了两口,诉起苦来,“今年这冬天怎么这么冷呢?爷爷这脚冻得都快没知觉了。我说,您也来两口暖和暖和。”回头看自己身后那人端着碗并没有喝劝道,“这老头馄钝做的不错。”
  那人没有说话,一把夺过老汉的碗,却将自己那碗给他,看着老汉喝了两口才放心喝起来。姓刘的笑着道:“我就说您多心,他在这都摆了——”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人瞄见老汉怀里的纸边,一把抢了出来,抖开一看,却是十两一张的飞钱,冷森着脸问道:“哪来的钱?”这声音简直犹如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丝毫没有生气、没有感情。老汉不禁打了个哆嗦,“这,这是,刚刚有位爷赏的。”
  这次连姓刘的也起了疑,“什么爷会赏你那么多钱,乖乖隆地咚,你卖到死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啊!”
  那人没有废话抓过老汉的手,“刚刚走的是什么人?”
  “是,是,吃馄饨的。”
  “你姓什么?”
  “小姓张啊。刘爷知道。”
  “你姓王!他也姓王!对是不对?”
  “他姓什么,小人哪知道,小人姓张。”老汉手被他抓住,又疼又急,一张老脸憋得通红,马上就要哭出来。
  “赵爷,他真姓张——”刘老爷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张老汉食指跟中指已经被他齐齐掰断。
  刘爷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老汉疼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哀号着就差跪地求饶。那姓赵的低沉着声音磨着牙又问:“我再问你一次,那个人是谁?”
  大约只停了一弹指的功夫,张老汉的大拇指已然也被掰断。旁边的刘爷没想到会是这局面,有点心颤,刚要开口,张老汉其余两根手指无一幸免的全断了!这时他倒也不求饶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瞪着姓赵的这人。
  姓赵的松开了手推倒老头,“他是谁?我问你最后一次!”
  张老汉缩起身子,一字字道:“不-知-道。”
  那人瞪了刘爷一眼,残酷道:“把他眼剜出来!”
  刘爷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平日所抓的无非都是些犯夜的流浪汉,打架的流氓地痞,不用审问自己就全都招供。见这位赵大人如此歹毒倒有些不能接受,可也不敢怠慢。内史令派来的秘史,据说来抓朝廷重犯。
  他踢了踢老头,道:“你赶紧说,那人是谁,别让赵大人着急,省得自己受罪,要不我可也保不了你。”这时也不敢再喊赵爷,规规矩矩地称呼大人。
  那人白了他一眼,嫌他啰嗦,自己慢慢走过去蹲下,抓起老头的衣领,两指便向着眼睛插去!
  爷害怕血腥,刚要闭眼却听“啪”地一声,赵大人放开那老头,“嗖”地弹起来,掸了掸腕子被打中的雪花。看着上方悠悠道:“哪路英雄?出来说话。”
  一个白影从房顶飞下,长身玉立,双目凛然看着眼前姓赵的。
  姓赵的慢慢抽出片刀,凝视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看刚才的准头跟力道就知道这人武功不弱,此刻丝毫不敢怠慢。
  刘爷见又生事端也亮了铁尺,哆嗦着道:“公差办案,不相干的别捣乱。”说完,看了一边的张老汉,却又惊叫:“大人!大人!不好,他死了!”惊恐地见张老汉蹬直了腿,面部痛苦,嘴里流出的血把四周的雪染得一片通红。
  雪白,血红。
  他快速回头瞄了一眼,格格笑道:“他死了,留这个也一样!”不想被他分神,只注意拿不速之客一双空着的手会不会藏有暗器。
  既然高手在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对方出手,找到其弱点。倾城公子的大名在外,他并不敢怠慢。莫清枫见他并不上前,手自腰中一摸,“咻”地抽出明晃晃一把软剑。
  舞出剑花正要上前,却又听见那姓刘的一声惨叫躺在地上打起滚来。这姓赵的一皱眉,正嫌他碍事,脸色也是一变,不对!自己只掰断了他手指,就算年老体衰活活痛死,那他吐的血是怎么回事?意识到不妙,浑身一个激灵,那碗汤,汤竟然有毒,他竞报的竟会是同归于尽的心!
  莫清枫正纳闷,那姓赵的也抱住肚子,张口“哇”地喷出大口鲜血,强行运气顶住,以刀拄着地面转身便要逃。走出没两步,倒在地上抽搐着,终于也断了气。
  莫清枫走到张老汉跟前俯下身,还要看看有没有救,却觉对面屋顶似有亮光,心叫不妙!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他再看去,光亮一闪,不见了。
  他叹声气,向秦小混走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