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放弃?”墨渊抬眸,冰封似的脸,终是有了裂纹,浅得微不足道,却让墨临渭以为有了突破。她的激将,在墨渊身上奏效了。
  可是,就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从前,不会做这样荒唐的事。从那男孩到来起,变了样子。
  ……
  “临渭,不要怕。你做得对,别害怕。没有人会阻挠你。”
  “临渭,好好面对墨渊。他是医生,你可以对他使性子。这是医生应有的素养。你顺服太久,太久。”
  “不要顺从任何人,你应该懂得反抗。”
  ……
  脑袋撕裂般发出一阵声音,像灵魂深处的告白,刺得墨临渭心悸。可,无法抗拒般跟随那声音,直面墨渊道:“治不好我,你怕治不好我。”
  虽不及对待亦源的骄横,却足够寒心。墨渊不曾放弃六年,就是为了治好她。她直截了当说出那个隐痛,一点不担心墨渊感伤。下一刻,墨临渭的心也颤栗起来,墨渊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脆弱,她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了。头,依然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那番话,几乎违背初心。
  “对不起。”低哑道歉,更不敢看墨渊的脸。他多年的辛苦历历在目,她的话,着实诛心,“我没有怪你,我不是故意的。”
  “临渭,你变了。”墨渊终于开口,平静的声音在墨临渭脑海里炸开,一种无法言状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墨渊,希望从里面看到一丝答案,可她失败了。
  方才,她那些近乎残忍的话,明明已经激怒墨渊,他长久秉持的耐性和端方早已不见,可他的脸波澜不惊,仿佛看破一切的僧侣,只有安稳平静的冷淡和安宁。
  仿佛一切,都是她臆想的幻觉。
  “变了,哪里变了?”小心翼翼开口,又恢复往日的平静乖顺模样。她不想听从脑袋那莫由来的声音,她希望安全,希望回到从前平静的生活节奏和轨道里。
  又一次陷入沉默,长久对峙让两人对彼此的话路熟稔而敏锐,但今日似乎都在刻意屏蔽对方。气氛有些许冷清和尴尬,墨临渭平稳呼吸,等待墨渊开口。
  “昨夜我喝得大醉,因为我很开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开心,喝了那么多桃花酿。清晨醒来,我看着天空中初升的太阳,突然顿悟了许多事情。”墨渊沉沉开口,天鹅绕般的声音在房间流淌,像一首美丽而宁和的民谣,让忐忑的心慢慢陷入安宁。
  墨临渭绷紧的神经依然在默默抵抗着,她精神恍惚,有些呆滞地看着墨渊平静的侧脸,眼神迷离。眼前的人,真的是墨渊吗?抑或说,此间正在进行的事,还是平素的寻常时刻?
  手却不自觉下垂,呆愣地看着墨渊越发冷清的面孔,那防备的底线,一次又一次轰坍。
  “临渭,你两岁就来了墨家,数数时间,快十年了吧。”墨渊站起身,徐徐开口,似在回忆。
  “不知道,我那时太小。记不太清楚。”墨临渭用力低下头,语气温和,不作正面回答。可声音变得柔软,像生过一场大病。
  昨夜,还噩梦纠缠。看到年少时总总,今晨却是模糊一片。碎裂的片断,在一次次折磨后,墨临渭不敢去回想。可,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的抑郁症一直折磨着她。反正,她会在乔木林呆上一世一生。
  “临渭,你长大了。还会说谎了。”墨渊在房间里踱步,依然平静的声音,近乎蛊惑。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墨临渭双眼睁得很大,想起身反驳,却动弹不得。
  “昨夜的梦,不就是证明么?”墨渊一针见血,刺得墨临渭心脏钝痛。她怎么忘了,墨渊会观察监控录像。他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可是,墨渊又怎么读得懂梦?就连她自己,如今也只记得一些片断。
  “你噩梦缠身,呓语整夜。只要把监控放慢到一定倍数,就会听见你说了什么。临渭,昨夜,你可是非常痛苦。”墨渊淡笑,冷漠面容一丝不苟,却让墨临渭觉得残忍。
  她无力地伸出手,像阻止墨渊继续说话,可双手使不上力气,瘫软地看着他继续。
  “遗传性抑郁症让你抵抗一切,你会无声无色地哭泣,甚至让身体崩溃。那些受过的苦,你都记得?每每看到你深陷苦痛,我却无能为力。这提醒我,我是个失败的医生,因为治好你,遥遥无期。”墨渊也不看墨临渭,静静看着窗外,仿佛在自问自答。
  “你真的,治不好我了?”墨临渭抓着裙摆,看着墨渊的背影。他的背影笔直,一动不动,像坚韧挺拔的青松,却异常遥远。心头涌动着一股恼,怨怼道,“如果不是你,我或许早就死了。但是,也是因为你,我才会陷入无休止的苦痛中。我的心,每时每刻受着折磨。你看在眼里,你无能为力。这样的你,的确是失败的。”
  墨临渭语出惊人,竟然说出心里的恼恨。从前,她不会说这样的话。今天,埋藏心间的话语,一股脑倒了出来,她不觉轻松,只觉伤人。
  “因为恼我,所以抗拒,所以咄咄逼人?”墨渊笑,夹着苦涩。
  墨临渭沉默了,方才的话,几乎用尽她所有力气。何况,脑袋还间歇地疼,那恼人的声音依然萦绕,她觉得无力辩驳。
  墨渊不以为然,自顾自说:“我记得很清楚。三岁的你,那么幼小,身体里却有源源不断的抑郁质,几乎所有因素能成为诱因,诱发它们破体而出。那时候,你陷入无止境地痛苦中。那么多年,你都撑过来了。”
  “现在的你,因为墨家医院,因为我开的药,或许已经产生了强烈抗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他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墨临渭。那双眼睛宛如宝石,光彩熠熠,让墨临渭不断凝视,很想触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墨临渭喃喃开口,眼睛一张一合,大脑几乎晕厥,却负隅顽抗。
  “是啊,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们都想错了方向。”墨渊慢慢走近墨临渭,盯着她的眼睛,温柔地注视,仿佛看稀世珍宝,丝毫不放过她的表情。
  “哪里错了?”墨临渭的眼皮越来越沉,她已经快看不清墨渊的脸,她眉头紧皱,希望自己能清醒。
  “临渭,你觉得自己迷失了。我也觉得自己迷失了。你毫无保留地依赖我,因为我一句话,甚至愿意心甘情愿离开池浅浅。当年,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干脆?”墨渊看着墨临渭得眼皮彻底闭上,双手自然下垂,身体似乎瘫软在木椅上。
  他成功地进入催眠状态,而且靠近墨临渭最深入的意志。
  “因为,我相信你。我觉得,你说的,都是对的。”墨临渭轻轻开口,伸出右手,在半空中寻摸,唇角涤荡起笑意。可是,还有句话,她没告诉他。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包袱,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要乖乖呆着角落里,不影响他们的生活节奏。但,越是这样,越是把自己逼入死角,她被彻底隔离,与世隔绝。
  “哪怕让你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乔木林,你也觉得安全吗?你那么缺乏安全感,你却因为我的话,在这里住了整整六年。真的只是因为信任吗?”墨渊继续追问,墨临渭的眼球开始转动,似乎意志出现了抵抗。
  “还是说,从进入墨家开始,你就不信任任何人。你乖顺地接受一切,从不拒绝。看似顺服,内心却一直抵御着。你根本就没相信过任何人!”墨渊加快语速,几乎逼近真相。
  怎么办?墨渊步步紧逼,让她无法招架。她要说什么?难道她真的不相信任何人吗?包括她自己,也不相信吗?
  “临渭,说你相信墨渊。告诉他,你只相信他一人。”还是那个声音,诡异却亲近。墨临渭双眼微眯,半醉半醒。她不知道那声音源于何处,心却跟了过去。
  “相信我的话,这样,你就脱离现在的窘迫。这样,你就好了起来。临渭,相信我。”温柔声线,一点点抚平她的惊慌失措。作了重要决定般,墨临渭定了定神,对墨渊严肃道:“当年,我一个人站在雨里,我谁也看不见,只看见你。你热切地注视我,那眼神,和一个人很像。”
  “虽是不同的眼睛,却有同样的专注。似乎天地间,只有我和你两人。所以,我觉得,你值得我去信任。而且,我只信任你。”声音淡淡,眼角有些湿润,似乎在回忆。
  “不同的眼睛?你说的人是,送你来的人?”墨渊心惊,心思却紊乱不少。她明明处于催眠里,说的话,理应是真话。可他的心,难得酸软开来。
  “不是。是另外的人。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只记得他对我的好。”墨临渭声音一点点变大,认真无比,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相,“他要我毫无顾忌地相信你,甚至注入生命的意志。于是,我相信你,也只相信你。”
  过了很久,墨渊的心变得平静。墨渊从她脸上收回目光,娓娓道:“或许,就是你的这份依赖,让我们都陷入误区。你觉得我可以治好你,我也觉得我可以治好你。其实,能治好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自己。临渭,你才是你自己的专属医生,只要你真心愿意,你可以彻底战胜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