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渭,你去了哪里?回答我。临渭,回答我。”亦源呼喊,几乎忘了理智。礼貌全部消失,慌乱地寻找那抹影子。生死有命,却怕生不恋世。她从来是绝望的,从那厚厚的病例里,他早就明白,不是吗?可,他未曾理解那份生无可恋。他,甚至还怀疑她的初心。因为她更多时候表现得像个孩子,彻头彻尾使小性子,不愿配合医治。
而今,他忽然顿悟。她不是不配合,而是身体因素压制,活不下去。她的绝望几乎从娘胎带来,不愿自救,也不去自救。
所以,墨渊隔离她、关注她,甚至不近人情般加诸他的意志。这一切,只是为救她。
脚步越加凌乱,甚至害怕。她不会出事吧?虽然有监控,有墨家的人员,但是,他依旧怕。他自嘲自己关心则乱,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呼喊,他要的,是她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活着,一切都好。
碧草青青,天空湛蓝。乔木林桃源世外,安神宁心的植被,高大丛森的乔木,芳香馥郁的泥土……这一切,童话般美好。这是临渭不排斥的世界,属于临渭的世界。无菌无害无扰,只有这里,她才得以存活。
终于明白,墨渊的良苦用心。
一个人在密林奔走,希望快些见到她。他甚至忘了找周围的人帮忙,只要调看监控,就知道她在哪里。他却希望,凭自己的双腿,亲自找到她。
约莫20分钟,终于看到一袭白影。娇小,孱弱,冷清。心稍安定,深呼吸几口气,走到她身畔。
墨临渭坐在草地上,脚踝伸入水池。硕大的人工池塘,却鬼斧神工般融入自然。六年时间,所有人工打造的事物,都可以变得自然。因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伸出脚丫,浸泡在池水里。水很凉,浸透血管。却不觉得冷,因为心更冷。记不得和亦源分开多久,只知道,在没有亦源的时刻里,她的心很安然。
一直,在抗拒他。一直。
身后忽然传来声响,很轻,还有小心翼翼。墨临渭却不动,似未听见。他来了,不在平常的时间点,还是找到她。想躲他寻得一丝清静,也不行么?她忘了,在乔木林,或者说在墨家庄园,她的行踪,谁都能知晓。她是病人,她没有一丝秘密。哪怕,想要清静,也不行。
“你来了?”感觉身后人停顿,却主动出声。从前的墨临渭不会开口,最近,却因那人的奇怪,主动了些。因她知道,若不主动,他会一直站在身后关注。视线焦灼,移不开眼。她,不喜欢那样的炽烈。
“临渭,对不起。”亦源闻声,来到她身畔。学着她的模样,脱下鞋袜,将双脚放入水中。冰凉的水温,刺骨的冷。他打个冷噤,慢慢适应着。这样的凉,和她的心一样。她乐得其所,似乎早习惯这些。
“为何抱歉?你不需对我抱歉。”墨临渭淡淡,目光看着远方,深远空旷。身边是他的气息,温热、健朗,还有淡淡药草香。不知何时,已经记住他的味道。她不是盲人,却记得某些人的气味。
“我不是一个医生,我不懂得从对方角度考虑。临渭,我在此前还心中怨念你的小脾气。明明比你大许多,却怨怼过你。”亦源哂笑,认真执拗,不自觉握着她的手。柔若无骨,冰冷吓人。下意识脱掉白大褂,想披在她肩上。却忽然迟疑起来,她,恐怕会排斥吧?
墨临渭依旧不动,也不管亦源那忽然的触碰,就像亦源是空气,她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怕你冷。所以……”亦源下了巨大决心,还是把白大褂披在她的肩头。她一动不动,连眼眸都未转过。背脊僵硬挺直,再不管他的行为。
“每天呆在这里,会不会觉得闷?临渭,换作我,早不适应这里的一切。乔木林美得惊人,却更像一个梦。没有温度,也没有希望。”亦源再度握着少女的手,绵软的滋味,透着凉意。他生出执拗,想为她捂暖。即使不易,却坚持。
墨临渭不说话,只看着远方,感受掌心那一丝微薄温度。她可曾想过,会任由一个人把手握住,一点也不反抗。或者,不拒绝,是墨家教会她的生存法则。但,她不想确认,这次,她的心,是真的不想拒绝。
“临渭,你听,这四周的生命,带着对生活的渴盼,沉迷其中。临渭,其实你也可以。”亦源欢喜,为她的顺服和难得清静。
他陪伴着她,握着她的手,这份安然惬意,难得欢喜。他焦乱的心,终于静了下来。他想,或许身边有如此的人,也是幸运。她一语不发,安宁静美,比他家里的人,好了太多。虽然,他现在还称他们是家人。
想到亦家,亦源的心有些苦。十六年的所谓栽培,不过是想找一个工具吧。光耀门楣,挽救那不可回转的倾颓败落,承担一个家族的责任。甚至,亦家每个子女都背负着责任,为了家族兴旺。
但,又真的有几人,是为了家族兴旺。家族落魄至今,还不是族亲一手造成?将所有的期望加诸一人身上,然后无尽索取,受难时鸟兽飞散,不承担一丝责任。所以,亦家一直败落,子息凋敝。富不过三代,创业容易守业难,亦家族亲,步步紧逼,直到族内家产入不敷出,才想到手段。培养新的继承人,无限制压榨下一辈。经济联姻,名门望族,攀龙附凤。曾经的书香世家,逐渐落入俗套,以保得体面。
他那娶了贵女的堂兄,成天活在妻子的威慑中,只因需要那女子母族支持。却不料,那女子贪婪无度,与族内多名男子有染,甚至逼迫到他身上。亦源拒绝,堂兄竟隐晦相求,只为满足那女子私欲。女强男弱,不过亦家要仰仗对方钱财地位,何其悲哀。
亦源的心,敛着痛。一丝丝绵延开,握着墨临渭的手,也深了几分。她一语不发,几乎感受他的悲哀,只静静陪在他身侧。安然无知,却是最好安慰。
“你,在难过?”墨临渭许久才开口,那时亦源的心绪,已经平静。
“想到旧事而已,有些感怀。”亦源笑,云淡风轻,温润如玉。却忽然醒悟,她感受到他的情绪。他隐藏很深,只是心中回味,却被她知晓。他侧目,不可置信,“你怎知道?难道,你会读心?”
“久病成医。你相信吗?我可以闻到你的心。现在,它很苦。”墨临渭淡然,说的少,却令人动容。她依旧清冷,像说无关紧要的事。
“闻心?临渭,你也会开玩笑啊。”亦源心情转晴,唇上牵着笑。
“久病成医。如果你在实验室里呆上近十年,每天被炙烤着,你也可以。”墨临渭依旧清冷,算是解释。亦源心思一沉,他怎么忘了,她是个病人,聪明的病人。
“墨渊每天和我交流,找我思维的破陋。他问得认真,我答得真诚。我从未说过谎,心中所想全盘托出。我以为,这有帮助。”墨临渭目不转睛,似在看远方,又似再看过去。
“一念成佛,一念也可成魔。规劝我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是,明白不代表就能懂得。谁都明白佛陀拈花一笑的慈悲,但谁又有佛陀割肉舍己的心。说,很容易。要做到,却不容易。”
“临渭,你……”亦源一惊,这是一个生病的十二岁少女能说出的话么?
“人间事,事事难休。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接受,并顺服。因为我们的命运,早有天定。亦源,我来这里六年。六年春秋,朝花夕拾。久病成医,久了,我已能感受周围的一切。但,也仅仅是感受,你可明白?”墨临渭笑,云淡风轻,唇间勾着冷冽。直指人心。
“你的苦,我都懂。但,我说过,你不该放弃。你一定会痊愈,所以,请不要灰心。”见墨临渭难得说这些话,亦源的心,却有一丝慌,预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捏紧她的手,希望传递给她关切,虽然那微不足道。
“我每天呆在这里,像炙烤的鱼,时刻被关注着。从记事起,我几乎能闻到摄像头的味道,这是个无菌的世界,时刻被人关注。从前,我不懂所谓隐私,何谓个人。我像个被剥光的仪器,在乔木林呆了一年又一年。”墨临渭依旧笑,只是掺了苍白颓唐,仿佛一场困顿假象,就快幻灭。
“亦源,你可懂得,人活于世,所有一切暴露人前,那是何等凄惨悲凉。这一切,只提醒我,我是个不被治愈的重症病人,我的一切,都不是我的。”
“如果墨渊是我的救赎,那我又是谁的救赎?我活在世间,只会给无数人带来苦难憎恶,这样的我,如何配得上……?”墨临渭忽然停了嘴,见亦源已目瞪口呆。她把心里的话省略去,她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亦源关怀。他不是墨家人,他只是陌生人。而她,不是他的责任。
忽然,努力挣脱亦源的手,冲那冰凉池水坠去。她侧身用力,让亦源措手不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跌入冰凉之中。
她落水了,故意而为。不知是怨念,还是执着,任性地落入那一池冰冷,丝毫不顾及亦源的慌乱惶惑。她在逼迫,希望他知难而退,不惜用决绝方式。只因,她深深以为,亦源对她所作的一切,她不配。
或许,只有用这决然方式,才能逼迫墨渊带离亦源,让她回归从前,安然度日,一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