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渭,我好几天没来看你,最近好么?”墨渊一身白服,坐在墨临渭对面。他脸色有些白,像生了一场重病,眼下乌青,眼窝也陷下去不少。不甚憔悴。
  “生病了吗?”墨临渭淡然,眸带关切,似乎想从墨渊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墨渊不语,只睿智盯着墨临渭的脸,也在观察她。他的审视直截了当,丝毫不惧少女目光。听说墨临渭这几日变化极大,甚至脱胎换骨,他有些不信。
  自那日吐血,他被人带到密闭地方,注射进最强劲的麻药。其实,他并无事,不过怒极攻心罢了。但墨家不能没有他,直接把他送去医治。以至于墨乙桀对墨临渭怨念,才说出那样的话。墨家人忠心护主,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主宰,需要忠诚。
  “好了,无须挂怀。倒是你,身子一天天好起来,我见了高兴。”难得脱离治病框架,二人仿佛寻常好友,不停询问对方近况。看似恬淡,始终疏离。终归隔着遥远,不像正常医患。
  “多谢你一直的照顾。那天落水……”下意识望墨渊一眼,果见他神色一凝,有了兴趣。是了,谁会自戳伤疤,把落拓羞耻大白人前。恐怕也只有她,才有这份胆量。
  “如果难过,你可以不说。我不会问,你好歹也十二岁了,做事总有因由。”墨渊沉声,不过给她一台阶下。其实总会问起,只是时间问题。她主动托出,自然甚好,却不希望她刻意提及,有心而为。
  “如果,我说是意外,你,会相信吗?”墨临渭敛神,偷偷看墨渊一眼,不确定对方心思。
  “你说的,我都相信。你从前或许会沉默,但从不说谎。所以,我信你。”墨渊正神,愈发郑重其事。墨临渭果然变化了,这样的勇气和逻辑性,不复从前。
  可,这变化,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呆在这里整整六年,乔木林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这是我唯一久居的地方,也是我唯一能住的地方。我从前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墨临渭双眼放空,似乎在回忆往事。可她根本没有往事,她漫长的童年全部被治疗占据,重复同样的生活节奏。
  “后来,亦源来了。他和你们都不一样,我想,或许就是那份不同,才让我沉静的心有了一丝波澜。我一直是绝望的人,甚至不奢望这一生能走出这里。”她看了一眼墨渊,果见他隐隐的怒意,再度沉默了。
  “所以你就落水了?”墨渊终于开口,显然是平复心情的结果。
  “也对,也不对。我那日坐在池塘边上,亦源握着我的手。我忽然想,如果没有亦源,我可能一直不会走到水边。他打乱我的生活节奏,我的一切变得不同。我想,要是我忽然跌入水里,会不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墨临渭忽然笑了,仰着脸看墨渊,露出一丝狡黠。
  “你为什么这么想?”墨渊发出一丝冷哼,轻不可闻,却让墨临渭越发欢快。
  “因为他照顾不利,你或许会怪罪他,让他离开。又或者,我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能换得你一丝理解,你会为了我,让他离去。”墨临渭直言不讳,黑亮的杏眼盯着墨渊的眼,她的确在挑战他。
  墨渊深呼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她的话着实气人,却像真心。
  “你以为以死相逼,就能遂了心意?幼稚。”该说她心思深沉,还是傻得天真。那不顾一切的方式,也像是她会做的事,“你以为,我会轻易让你死去?”
  “是啊。你在乔木林每个地方安装摄像头,时刻护我周全。或许,我如水的种种,你都在监控前细细观察。”墨临渭淡笑一声,似乎果真把生命当成游戏,抑或赌注。
  “你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我,就像现在一样,何必用那样决绝的方式?你果真不待见亦源,我叫他不来便是。”墨渊轻叹,对着墨临渭一双杏眼,认真异常。
  “当真?”墨临渭笑,纯真无邪。
  门外,亦源听得真切。原来,她那么厌烦自己。宁愿以死逼迫,也要自己离去。这样深沉的心思,从何时开始谋划。他的骄傲被击得粉碎,双耳失聪般,跌跌撞撞离开了乔木林。
  晴天霹雳不正如此?所有关心,换来她的拒绝。而他最敬重的老师,也那样云淡风轻。他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最傻的人,一直只是他。
  浑浑噩噩,似受到无穷打击。怪不得墨渊准许他来乔木林,至始至终,只为那少女。他早就知道真相,如今才幡然醒悟。他的骄傲自尊土崩瓦解,因终于明白,从头到尾,他只是一枚棋子。
  他还记得自己在亦家的地位,他天生敏锐,祖父才疼他,又念那朝秦暮楚的亦蜀,在堂兄弟面前总会偏袒一些。金戈外祖虽然眷顾,却也是一年一两月的照拂,毕竟不是嫡亲,外祖再疼惜,哪比得了嫡亲的好。金悦"m.kanbaapp点com"容时刻教导,要他娶大门贵女,还不惜以锦葵的婚事做赌注。他是棋子的命运,以为到了墨家会有改变。谁知道……?
  前程旧事,过眼云烟。可他的十二分努力,在墨渊眼里就如草芥么?他的自尊和骄傲,就那么不值钱。凤眸闪过一丝光芒,甚至有了退意。墨渊只是诓骗他,根本不是因为他的天赋。更有可能,他根本没有天赋。
  亦源愤愤不平,一个人走到墨家主院。
  乔木林内,墨临渭和墨渊对视,二人认真异常,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这对峙持续许久,甚至超出墨渊平常的会诊。墨临渭一脸单纯,笔直坐在木凳上,若有所思。
  亦源刚才一直在窗外。她闻到他的气味,即使隔着木门,这具身体依然闻得到那熟悉的气味。原来,习惯果然可怖,不到一月,墨临渭已经能够从远处分辨亦源行踪。
  可方才那番话,怕是把他伤得够深。而内心深处,竟然还能感受到一丝痛楚。
  敛眉,启齿:“你的徒弟,好像走了。”墨临渭笑,狡黠聪慧,甚至调皮。
  “你又闻到他的气息?”墨渊了然,她的天分,他非常了解。不过是一心一用,所以把想记住的人,记得清晰,“小狐狸,你不过想把他气走,留给我一堆烂摊子。你的报复心理,何时也萌生了。”
  “我也不过试试他,如果这样都不能承受,也不配当你的得意门生。我好心为你挑选弟子,甚至不惜落水,你还怪责我?”墨临渭娇嗔,这样直率的对白,不像医患,更像朋友,或者父女。
  “你也玩够了,告诉我,落水醒来后,有什么感受?”墨渊正色,不再调笑。
  “死生一线,如梦初醒。当池水浸入肺部,我只感受到无边黑暗。那黑暗粘稠恐怖,几乎填充全身经络。我深刻感知到,窒息、挤压、无措。就像随时会死去一样。”少女声如珠玉,娓娓道来。但她神色如常,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甚至会让人感觉,那场由她故意谋划的溺水,是一场体验,一次洗礼。
  墨渊沉默不语,静静等待。此刻,他唯一可做的,不过倾听。
  “我脑海闪过许多片断,我这短暂却漫长的人生。从我第一次到墨家,到乔木林,到落水的前一刻。我忽然顿悟,生命的结,上天早已注定,人为妄图想改变一切,丝毫无用。人,难与天争,更难与命争。所以,我何苦再去执念?”声音依旧温柔,却难听到一丝情绪。
  “你的执念?”墨渊诱导,“说来听听。”
  “从小被遗弃,还身患绝症。我住在这里六年,见月落日升,见花草荣枯。时刻对视,我似乎已经理解生命。生命,是过程。开头和结局,都已注定。我唯一能做的,是接受,面对,然后一直走过这些轮回。墨渊,你说,我对不对?”回眸凝视墨渊,纯粹晶莹,似想找一个答案。
  “答案,我说了不算。你应该自己去寻。临渭,你长大了,你可以去找答案。”墨渊喃喃,目不转睛。这个少女,带给他太多。他不觉间,也投入了感情,不管是医生的慈悲,亦或是父亲的仁德。所以,当她不顾惜生命时,即使知道她不会死,他还是喷出那口鲜血。只因,她是世间唯一的墨临渭。
  “今天就到这里。你也累了。我看这花不错,像是清晨摘得。花之艳丽,不过瞬息间。希望你到时不要悲悯,因为你方才也说,命由天定。”墨渊起身,心情沉重。她果然变了,而且,变得不算坏。
  “对了,亦源还回来照顾你?”墨渊望着少女出神的脸,难得用了问句。
  “或许这问题,不该问我。”墨临渭浅笑,低眉倒弄花朵。清淡雏菊,小而娇艳,但顷刻间走向萎靡。如今花瓣耷拉得厉害,枝干也发出腐臭。
  墨渊翩然转身,留下一袭白衣。他们无须解释,因为太了解彼此。至少在墨临渭看来,是这样。
  当看到墨渊离开时,墨临渭目不转睛弄着雏菊。花瓣小巧玲珑,洁白剔透。她伸出手指,一点点撕扯起来,在最繁盛的时候,予其凋零。
  眸光依然清透,却藏了狠戾。她笑靥依旧,直到指甲染上花瓣汁液,依然不停手。不多时,一捧雏菊全被她摘光,那椭长的白色花瓣落满木桌,繁花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