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休息,等会儿让人给你看看。你一个人晒了那么久,我怕你中暑。”亦源一头的汗,把墨临渭放到木凳上,顾不得擦拭。他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
“哦。”墨临渭点头,已恢复常态,见亦源神色有恙,低头不语。看亦源就要离开,忽然叫住他,“你不用亲自去叫人,这里有很多按钮,随便一按,就会有人过来。”
许是感激他方才善意,语气也软上三分。见亦源一头的汗,从抽屉里抽出一条白色绢布,默默递给他。她抽屉里有许多白绢,精贵细致,针脚完美。她吃穿用度几乎都是最好,就算一条白裙,也是难得珍品。但她不觉,只是把这些当寻常,毫不怜惜将白绢递了过去。
亦源一怔,唇角不觉上扬,接过那素白绢子,笑嘻嘻擦汗。他正想走,忽然想起墨临渭方才的话,最后却坐到她对面,发出一丝满足喟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至少,墨临渭这一点点的回应,已经让他无比开怀。想到昨天的白色香包,还有今天的白绢,他的心难得焦灼,竟难以自制,忍不住掩面窃喜。
何时起,亦源会因为这寻常的绢子,心花怒放。亦家虽破败,但根基还有,子孙挥霍无度,也能支撑两代。他见到的奇珍异宝不在少数,却没有这白绢让他开怀。他闻着绢子上的花香,一个人恣意放纵,不自觉笑出了声音。
墨临渭也不计较,算是感激。但亦源笑不自制,她很不自在,主动问:“你之前说了外面的世界,你喜欢外面的世界吗?”她淡淡出声,似乎来了兴致,轻抬着头,眼睛平视亦源明亮的凤眼,浅声轻问,声若明珰,已无波澜。
“不知道。”亦源回神,见她目光清冷,不忍她失落,急忙补充道,“可能是喜欢的。”
“哦。为什么?”墨临渭淡漠,云淡风轻。这算无话找话么?
“身在人间,总有念想。我曾想,我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实现理想,用自身的能力去征服这个世界,用双手去创造我的世界。”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凤眼里闪烁异样光彩,那是一个少年对世界的美好向往,对梦想的炽热激情。
墨临渭抬眸,似乎又见到亦源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她无限羡慕和欣赏。她目光痴惑,仿佛想透过亦源的皮囊,看到那颗跳跃不羁的心。她羡慕,甚或执着,因为她没有。她的心,从来不会如此跳动。
“理想,不是虚妄么?”不觉出声,问出疑惑。理想、希望,不过人脑期冀产生的执念,催动人不断朝着目标前行。求生、钱权、理想,俗人时刻用这些欲念鞭策自己,以期达成所愿。
可她没有,她的字典里,死和生和谐并存,她唯一能做的,是照着已经完备的剧本,走完短暂一生。或许,存在于天地,只是为了给墨渊一个成全。成为他研究的对象,成为一个被医学界推崇的传奇病患。
“临渭,临渭。”亦源晃着手,看墨临渭一脸失色,以为她又不开心,于是小心翼翼。却见少女莞尔,才终于放心。
“征服世界以后,你准备做什么呢?”好久,才冒出这句话,差不多已经超过她词穷极限。
“做我想做的事情,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不受约束和桎梏,拥有我自己的帝国和王朝。”亦源唇角已经勾起自信的光芒,他脸上奕奕的神采仿佛明媚朝阳,源源不断散发热量,让墨临渭看花了眼。
“为什么要建立帝国和王朝呢?墨家不是很好吗?这里的人,生活安逸,与世无争。人们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活得自在踏实。难道还不够吗?”她不解,眼神充满探究。问他,或许是问自己。墨家很好,足够好到她一生停驻。
“是啊。南临是华夏最好的居住城市。人们丰衣足食,民风淳朴。食衣住行都是华夏最好的待遇,每个生活在南临的人,脸上都散发真诚笑意。人们是善意的,有活力的。从前,我们都渴望走到世外桃源。现在,南临已经成为世外桃源。这里,的确已经足够好。”亦源拿着书本,若有所思。
“那你为什么还要建立自己的帝国?”墨临渭更疑惑了,托着脸颊看着亦源的侧脸。
“因为南临不是我的,我要在华夏创造另外一个桃源,属于亦源的桃源。我要那里的人民,过上和南临一样,甚至比南临更好的生活。”亦源凤眼发光,壮志凌云。
墨临渭痴灼,心里生出一股陌生的距离感来。好不容易的亲近,忽然就跌落了去。亦源和她,太过不同,即使才十六岁,他有着无法逾越的伟大情怀,和她卑微渺小的世界观格格不入。云泥之别,也不为过。尤其他眼神里的自信太过明媚,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心,狠狠跌到谷底。她和他,是两路人。
“你想成为上帝吗?”由衷感叹一声,难免有些嘲讽。把亦源的话总结出来,只有两个字“创世”。
“不。我不是墨君临,没有君临天下的霸气跟宏愿。我只想在我生存的空间,尽可能制造出真善美的氛围,让生活在里面的人,都能感受到美好。”亦源语气平稳,看似信口一说,更像深思熟虑。
“墨君临?”墨临渭声音平静,提出疑问。
“墨渊的父亲。南临人都说,君临生,聿庆灭,南临兴。南临的一切,都是那个男子创建的。”亦源对墨君临的敬仰溢于言表,“我也想成为墨君临那样的人,如果有幸一见,真是我此生大幸。”
惺惺惜惺惺,只有共同理想的人,才是同道中人。或许,他们都想创就一番大事业,所以才能彼此亲近。墨临渭的脸忽然变得很冷,她竭力在控制情绪,但浑身的冷压逐渐扩散。
脑子里浮现出在水下的模糊情形,意识中还记得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亦源是唯一与她隔得如此相近的人,他们肌肤相贴,嘴唇相依。他在不停为她渡气,把他的气息吐入她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有了如此紧密的接触,至少会有一丝共鸣,但现在发现,那什么都不是。她忽然生出一股隔绝,一个人坐在原地,再不回答亦源任何问题。他们,是不同的,隔了太遥远的距离。
亦源退出房门,见她脸色不虞,好心情也跌落大半。但很快,他把手放进口袋,竟碰到那块白绢。放在鼻尖吮吸,有淡雅的味道,依然若有似无,却无比引人遐想。努力平复了心绪,心情也好了许多。唇角勾起一丝笑纹,带着孩子的天真。
“少爷,我已回到金陵,亦小姐一直呆在书房抄经。”K的信息寄到墨家,即使生活在现代,他们依然用古老的沟通方式。
亦源敛眉,脸上又露出执着神色,慢慢回信:“好。”
“临渭,你最近气色好了不少。”墨渊关切,语气终于有一丝温度。
墨临渭点头,算是回应。她忽然觉得闷,每天重复同样的话题,过同样的生活,无限重复冗杂。
“我可以出去走走吗?”她蹙眉,疑问语气,带着征求,“算了,我体质特殊,恐怕又会过敏。”却下意识否定自己,她难得矛盾反复,这无常却给墨渊惊喜。
“随你。一切,都可由你做主。”他坦然,整颗心却滚烫。近一月,他每天都能看到墨临渭的进步。
“容我再想想。”墨临渭扶额,似乎遇到难题。许久,她抬起眼眸,墨渊已然离开。她却忘不了,墨渊临走时那抹若有似无的太息。她忽然去猜那声太息背后原因,甚至也不再如从前关注墨渊言谈。似乎,她从来执着的某些事物,已经在一些地方坍塌跌垮。
忽然间,脑海又浮现亦源的脸颊。她素来有脸盲症,亦源的表情却时刻在目。她的脑海,勾画出他所有模样,仿佛一首始终不会消散的曲子,一点一点盘旋萦绕。
她低呼,不可置信摸着脸颊,那里微微发烫。她拿起桌上的水,喝了好大一口。似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午后,教室。墨临渭准时到达,开始每一天固定时间的学习。墨渊不想她治好病却成为废人,每天有教师讲授课程。她静坐,但忽然奇怪,因为空气里有陌生的气息。除了那教师,还有那熟悉的气味。
亦源。
他怎么来到这里?是墨渊授意,还是他主动?
她敛眉,唇角一扯。为什么会在意是主动,还是被动。他在这里,她怎么会敏感如此?
“喝点水。”亦源小心把温水放在她桌前,脸上含笑,始终健康明媚。他的笑似乎有种蛊惑,让墨临渭无处可躲。她感受到脸颊逐渐的红润,那滚烫温度,甚至比面前水杯更甚。
“夏天热,我怕你不舒服,所以特意准备的。”见她错愕,他有些慌,许久后才说,“要是不喜欢,我拿走便是。”他摸着头,带着自责。
墨临渭手快于心,摸着那白色瓷杯,很久憋出一句话:“先放着吧。”
专职教师看着这一幕,已经目瞪口呆。这还是冷面的墨临渭吗?她从来不喜欢桌上有多余事物,强迫而孤傲,而今,因为那陌生的少年,居然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