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狂暴残乱。忽然滴落在林叶上,淅沙沙的声音仿佛鼓点。打乱整个夏天节奏。
亦源一人走在雨里,浑然不觉细密雨丝拍打全身。他走得很慢,似乎要努力冲刷掉心中不堪的烦闷。回想在亦家经过的日子,那看似浮华身份后的残破真实,他几乎日夜在剖白内心。
但这一月经历的事情,似乎比从前所有时光都要真实。他更真实地接触到胸腔里蠢蠢欲动的理想,看到临渭孱弱却故作倔强的隐忍坚持,还有事非人为的无力挫败。这里所有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的。尤其,那颗跳动激越的心,因为临渭方才的话,几乎再度经历天人交战的无奈偏执。
墨临渭一直看着亦源背影,难过铺天盖地而来。回忆与亦源相处的种种,看他独自进入雨里自觉并未说错。她委实不明,那股浓腻混乱的悲伤从何而来。她摸着心脏,努力让自己平静些,但许久后,那里始终有个溃烂的空洞,一点点把她吞噬。
她不开心。因为亦源不开心。亦源的背影就像把钢刀,劈着她的灵魂。她忘不了他方才瞳孔缩紧的脆弱模样,仿佛正遭受着人生凄楚。与他相伴的点滴涌上心头,几乎快把她烫化。
她捏着手指,不由自主思忖是哪里出了错。她的心,因为相识一月的人不受控制。她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巨大惊恐,那比她所经历的任何实验都要可怕。她只觉得亦源若是离开,她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终于,她扯开那扇木门,毫无顾忌地冲进大雨里。她需要他,不能让他离开。她光着脚奔跑在泥泞中,泥花在足下溅起一片片涟漪,像一朵朵泥色的莲,染上裙摆一圈花纹。终于看到亦源,他脚步虚浮,背影踉跄,看上去很伤心。她不忍,只加快了步伐,咬着嘴唇低吟。
该死,她明明想叫住他,可嘴唇似乎被封死,完全发不出声音。
她有些绝望,不可置信地捂着心脏。一股股收缩的情潮在雨里宣泄开。她所有一切,仿佛被天地劈开一道血路,她眼前是一片血红色,只有亦源那一身白衣独成小点,跌入她的眼里。
下腹传来阵阵刺痛,她感受到全身浸泡血水里,整个人被天地间的痛顿吞噬。她却拼了最后一丝力气,用力朝亦源奔去,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喉咙尽是呜咽。直到,抱着亦源的背脊,像找到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捏住他的衣襟。
这是墨临渭有生以来第一次奋不顾身,她的身体做出惊人反应,毫不顾忌地拥着亦源。
亦源一怔,他神识恍惚,只感觉背后一个有力的紧靠。他身体僵硬,不知悲喜。平日里意气风发的他,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细细听,只感觉少女瘦得吓人的骨头磕着背脊,她嘴里发出呜咽,含糊不清表达着讯息。
临渭特病组,所有人屏息凝视,未发出一丝声音。人们关注着少女拥着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墨临渭冷清冷心,怎会做出这样举措。但真的是她,她主动抱着少年,仿佛溺水的患者,抓住一块浮木。
硕大显示屏上展示着她的每一个表情,人们都想挺清楚她要说什么。他们紧张错愕,几乎被她的举动震慑。也不知她在雨里呆了几许,只是呆呆看墨渊的表情,希望他下决定。毕竟,墨临渭是他心尖尖上的患者,唯一的养女,一个伤风感冒都会如临大敌,如今,他却任由她在雨里狂淋?
“墨医生,要不要派人会阻止临渭。她的身体恐怕……”墨乙桀最先打破沉静,她在雨里已经十分钟,如果不制止,身体出现不适,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虽然,这样的境况已经许久不发生,但他亲眼见证她初入墨家的“大病”,不敢再有闪失。
墨渊目不转睛,丝毫不放过眼前的景象。他一语不发,甚至没理会墨乙桀语气难得的焦虑。他目光深远,似乎在作严峻判断,在很久后,终于摆了摆手。
大脑会控制身体,如果要在大脑和身体中选择一项,他首选前者。
人们继续屏息凝神,担忧却期待地望着显示屏,静观其变。
“临渭,临渭。”亦源语无伦次,终于才回过神,转身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狂喜不已。她的眼温润潮湿,隔着雨水却依然清透。头发贴在脸上,像一片片水草,显得有一丝狼狈。他忽然心疼,憎恶自己冲动任性,下意识揽着她的腰肢,复杂道:“临渭,我……”
墨临渭虚脱般任由他揽着,全身无力地靠着他,仿佛真的找到了救命稻草。她的眼睛早已蓄满泪水,但混着淅沥的雨,早分不清咸湿。她嘴唇翕动,依然发不出声音,惊惶地不知所措,只是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希望得到那渺不可寻的安全感。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渴望,让亦源不由自主,他俯下身来,嘴唇贴着她冰凉的唇线,不可抑制地亲吻那两片细嫩。但蜻蜓点水,适可而止,因为那是对她的亵渎。他自悔,不愿她被人间情爱玷污,哪怕他自己,也不够资格。
她疑惑不解,只感觉唇上冰凉,被他亲昵覆盖。她再无过敏,只是恍然。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瞪着双瞳看着他的脸颊,希望他不要离开。她寂寞太久,久到已经分不清春夏秋冬,面对这好不容易不排斥的人,着实不愿他离开。
但下一瞬,她闭着眼,毫无征兆跌落下去。双手虽捏着他的衣襟,却再无一丝力气。唇上终于发出音节,大意却是“别走。”
亦源几乎经历了人生大喜大悲,他环着她的腰,惊觉她过敏脆弱的体质。他自责难堪,顺势抱着她在雨里飞奔。他真糊涂,怎么能忍受她在雨里站上这么久。大手用力,在雨里分离奔跑。他对着四周的摄像头呼喊,脸上全是荒芜失措。当他终于把她放到小木屋的床上,拿着毛巾为她擦拭雨水。她昏睡不醒,却始终未放开他的衣襟。他哑然失笑,惊觉她如此在乎。可一想到墨渊的决定,眉头一蹙,这样难舍难分,终究要面对最后离别。得知她的在乎,就该满足不是?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轻吻,暖声哄道:“临渭乖,我给你擦擦汗,不然要生病了。”
但并不管用,她执念过深,哪里放过。一双手反而揪得更紧,像无辜婴儿般蜷缩一旁,死死拽住他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唯一能依靠的屏障,无法离分。
忽然,木门被推开,亦源讪讪,不自觉抽离目光,故作镇定地看着来者。虽然,知道所有人看过他们方才的模样,但依然坚定自然。
“临渭,墨医生来看你了。”对她耳语,好不容易抽调她的手,看着手上一阵咸湿,还隐隐透着血腥。他蹙眉,低头一看,方知手掌上竟是血色嫣红,淡淡的腥香气,透着她的气息。耳根红得彻底,恍然无措地小心擦拭手心的血渍,早已面红耳赤。
“赶紧给病人做全身检查,马上。”墨渊皱眉,却未发现亦源异色。见临渭惨白一张小脸,心里竟一阵懊恼。这是情感和理智的较量,每个决策极为冒险。最近一月,他做的冒险决定太多,几乎快承载不了那丝愧疚。他的坚硬和武断,背后却背负常人难忍的无可奈何。
亦源这样的布局,他放任自流,不断刺激她。虽有收效,着实狠心。她本是病人,如今对亦源恐怕移情,把他当治病良药,所以早上才说出让亦源离开的话。而今,她却失态。那样执迷的情况,他从未见过。作为客观上的幕后推手,他难辞其咎。
“墨医生,临渭淋雨发烧,但并无大碍。只要常规治疗就好。”墨乙桀敛眉,松口气般汇报情况。见木屋内人员聚齐,低沉道,“留两个女护士就行,其余人都出去。”
“那我呢?”亦源小声问,但语带羞赧,见墨乙桀点头,也跟了出去。只是不放心地看了少女一眼,满手尽是她的气味。
那次淋雨,竟是墨临渭月经初潮。因为体质极寒,花了许久时间调理。
当墨临渭醒来,她早换上衣裙。感觉腹部疼痛,大惑不解。池浅浅为她慢慢讲解女子必须经历的历程,她满脸通红。庆幸墨乙桀给她一个台阶,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被众多男子发觉。想想也是可悲,这里这么多的人,连女子的初潮都会被记录在册,俨然是禁锢在药罐的试验品,哪里,还像个人呢?
“临渭,你长大了。”池浅浅真丝旗袍裹身,带着母亲的兴奋。这样的场合,只有她最适合出现。她顾及到墨临渭的羞涩,也不多言,只是教她注意保护自己,无比贴心。
“谢谢你,浅浅。”墨临渭终于开口,几乎让池浅浅热泪盈眶。这样的境遇,她以为今生不会有,谁知道,在墨家这样特殊的地方,寻常事却是奢望。
“临渭,墨渊准许我以后来看你了。他甚至准许我给你送饭。”池浅浅喜极而泣,几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么多年,她终于得偿所愿。
“不用了吧。”墨临渭敛着唇,还是出言拒绝。她下意识地阻绝池浅浅的好意,语出却懊恼。其实,她只是不希望池浅浅过于劳累而已。
果然,池浅浅脸色不虞,讪讪地笑,再也无话。
“亦源……”过了很久,墨临渭终于开口,似乎想打开一个话题。她悲哀发现,唯一能和池浅浅或者其他人说起的话题,只有来此不到一月的人,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