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源,我是否能离开这里?”墨临渭捏着亦源的手,难得焦灼。她穿着一身白色碎花裙,裙摆上绣着血色蔷薇。近日,她越来越偏爱艳丽颜色,似乎这绯色红薇,是一个预兆。在人生际遇中,给予新的选择。
亦源一僵,他端起眼前的茶杯,仔细打量少女眉眼。见她眉黛娇嫩,肌肤胜雪,一双杏眸光华潋滟,执着而倔强,仿佛有了新的色彩。他的心跳动激烈,刻意屏蔽掉眸中的惊叹之色。
陪伴她已经半年,看她逐渐转好,心里竟是不舍。他不说话,默默捏着她的手,故作镇定道:“你愿意吗?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想,我可以试试。”墨临渭回握他的手,带着温润湿度。她越来越依赖眼前的人,在过去的时光里,他给了她太多信心。她想,她是可以的。
“老师一定很高兴听到你说这话。”亦源笑,靠近她,拥抱她。
“难道,他还会喜极而泣?”墨临渭浅笑,也抿了口茶。夏日雏菊晒干的新茶,清新怡人,全是她亲手准备。每次亦源来,她都会为他泡上一杯。她不动声色,掩藏着小心思,泡茶从来只是为他一人。
亦源拿出一块白色绢布,轻轻擦着她的唇角,他笑:“还是个孩子啊。唇上连着茶水都不知。”轻柔宠溺,字字窝心。
她低眉,接过那白绢,羞赧一张小脸。细看那白绢,熟悉却陌生。如果没记错,这好似她从前送的绢子,但右下角绣上一行小字,“山有木兮”四字井然有序,竟是红色丝线制成,别有一番心思。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捯饬成如今模样。
她眼尖,却不点破。她当然知道这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只是亦源的白绢绣着这几字,心里念着的,又是谁?定然不是她这样的孩子,她生出惊诧,只想见见他在意的人。
“这是?”她错愕,欣喜地问,还带着雀跃。
亦源慌乱,抢过那白绢,宝贝地手在衣衬内袋里,恰好是靠着心脏位置。他脸颊一红,仓促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自己弄着玩呢。我去告诉老师这个好消息,你好好准备,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说完,竟落荒而逃。原本准备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他忽然愧疚,要是被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她那么纯粹的人,会不会觉得他心思龌蹉,退避三舍?
墨临渭一怔,唇角微勾,露出一丝浅笑。她捏着裙摆,若无其事走出木屋,看亦源落荒而逃的背影,环胸,却格外优雅自信。
她极少笑,即使这半年恢复很快,总是点到而止。今日仿佛发现一个惊天秘密,不自觉笑得从容。这样的她,几乎令墨家所有人开怀。但是唯有她自己知道,如今的她,早不是从前的墨临渭,她懂得察言观色,甚至刻意伪装。
她厌弃了这座林子,想去外面的世界。她脑子里时常会冒出古怪念头,尤其面对墨渊和其他医生时更甚。但诡异的是,他们不曾有一分怀疑,反而带着窃喜从容,仿佛终于见得曙光。
“山有木兮。”她喃喃自语,脑海勾勒着亦源和旁人相携而立的模样,唇角竟勾起一抹嘲讽。
“你在意?”天空中似乎出现一个声音,温柔、关怀,带着从容的媚态,却令人丝毫不厌。
“不知道。”她颔首,走进木叶萧萧中,一身白裙衣袂飘飏,落落大方。
“你可以告诉他,但如果被他发现,恐怕再不会陪在你身旁。”
“为什么?”少女低头,扯着足下的荒芜枯草,素手纤细,但异常用力。
“因为,你想独占。你希望今生今世有他作陪,一直如此。你说想离开这里,或许也是因为他口里描绘的完美世界。但你别忘了,这才是你的武陵桃源,你在此生活近七载,真的可以去到外面?”
她不再说话,径自盯着手上的白色枯草,仿佛一个生命在手心流逝。她怆然,盯着蓝天发懵,到最后,还是坚定地选择离去。
墨家主院,池浅浅正襟危坐,认真听着汇报。她化了妆,一双大眼勾着黑色眼线,庄严优雅。依然是旗袍,却挑了艳丽的红。
“夫人,小姐的房间已经准备妥当,按照小姐的要求专门设置。”墨乙桀领头汇报,解释道,“其实夫人已经亲自监工,小姐卧室离主院很近,夫人不必要再如此劳神。”
“阿桀,我自有分寸。”池浅浅淡笑,继续听人汇报,彻底包揽墨临渭衣食住行种种,事无巨细。她乐在其中,从容不迫,将大族主母的气势发挥淋漓,不怒自威。
两小时后,当所有事物全数汇报完,她抿了口茶,精神奕奕地看着堂下站着的众人。
“墨临渭是我墨家唯一继承人,墨家上下必须敬重爱戴。她是老爷和我唯一女儿,任何人不得轻慢了去。从此后,墨临渭是你们唯一的小姐,希望大家能够保持一贯风范,尽职尽责完成本职。如果有谁对墨临渭不敬,我第一个不饶了他。”池浅浅声音不大,却气势十足。她端坐正中,透出豪门贵妇的唯威仪端庄,气势非凡。
“是。”众人应声,昂首挺胸期待这唯一少主。作为墨家人,必须忠诚无二,他们向来如此,必得墨家优渥宽待,但违反者的下场,几乎生不如死,所以谁也不敢怠慢。
“夫人,明天是个好日子,您?”墨乙桀颔首,恭顺谦卑。
“我亲自去接。”池浅浅抬手,唇上终于露出一丝笑靥。她的孩子,终于回到身边。
鸡鸣,日出。乔木林安静如常,似乎并无大事。
墨临渭从梦中醒来,睁眼看窗外晨光。今天,是最后一日。在此处的每个日子,她根本不曾想过会离开这里。这算是一种升华,还是抉择?
“临渭,临渭。”亦源在窗外高喊,兴奋异常。他似乎永远活力四射,精神百倍。尤其近日,他来得格外早,已经在窗外叫醒她。
暖阳,东升。红日挂在天际,天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湛蓝像迷人的大海,延展成动人的蓝色丝绸。岁月,静好。仿佛所有伊始,终将告一段落。
墨临渭穿着白色棉布裙,黑色的齐肩碎发整齐披散开来,光洁的额头似乎迷人的峦石,在阳光下渗着细密的汗珠,小巧的鼻翼微微张合,她平稳地呼吸,粉红的樱唇像成熟的樱桃,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打开门,淡定从容。她语笑嫣然,伸出手挽着少年的臂弯。这动作熟稔自然,仿佛是自己身体的习惯。
亦源一身白色棉布衣裤,将少年挺拔健朗的身形包裹其中,细碎的黑发精神抖擞,像整齐排列的卫兵,越发显出他的青春洋溢。狭长的凤眼精神矍铄,气定神闲地在乔木林巡视。白皙的手掌包裹着墨临渭柔弱的小手,他温柔地牵着她,在乔木林缓缓行走。
“临渭,你准备好了吗?”少年温煦和暖,声音柔软宠溺。终于,看着她走出这里。他,终于等到这一天。或许,墨家人十年努力,都是为这一天。
墨临渭点头,主动迈开步子。莲足纤纤,弱柳扶风。她瘦硬坚定,丝毫不惧。坚定不移的气势,让亦源生出一股渴望。他牵着她的手,摩挲细腻,几乎熟识每个肌理。他日渐沉迷,几乎习惯每日每夜回味与她的点滴。
他疼着她,她的病,她的脆弱,她的无能为力。他费了百十张丝绢,就为在她送的绢子上绣上“山有木兮”。十六岁的少年,再不是无知人士,甚至说,早懂得情窦初开,情丝绵长。
可惜,她太小。他不敢说出心思,更不想被她当做下流龌蹉。他藏着心神,一点点不敢透露,却死死守着那方白绢,夜夜摩挲,想念她的眉眼。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份心思,必须藏到她长大以后。可还有多久,才是她长大以后?
墨临渭忽然一颤,或许习惯光脚行走,还不能适应穿着鞋。可是,一切都要习惯,无论多艰难,都要习惯。
“怎么了?”他心颤,目不转睛盯着她,生怕有一丝变故。天知道,多少人还在林子外守着她,要是她忽然反悔,多少人的心血会付诸东流。她不止是一个病人,更是墨家人十年心血,十年希冀,十年奢求。
“没事。只是不习惯。”她低眉,促狭看着脚面上的白色鸢尾。娇柔的花,绣得精细。她深知这是池浅浅吩咐的,但,她还未习惯。
“鞋履,是行走必备。这鞋面上的鸢尾花,是师母亲手绣上。她想给你一份心意,让你一路锦程,平安一生。”亦源解释,却低下身,亲手脱掉棉布鞋,细心按摩她的足踝。
还记得,他们初见时,她就闹着脚站疼了。现在,她要离开此处,竟是一个圆满。
他唇上勾笑,敛去心思烦忧,认真按摩她的足底。确认那棉布鞋柔软景致后,才慢慢为她穿上。他如何忘记,初见她的娇蛮,也是足下情缘。她活得太随性,以至于不懂保护自己。
“看来,我要适应的,还有很多,很多。”她靠着他,重心微移。过了许久,不见他抬头一分。
“临渭,别怕。不管遇见什么,我都在。只要有我一天,我就会护你周全。”他低眉,依然耐心。许过的承诺很多,唯这话十二万分用心。
他,会护她周全。只要,她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