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微动,夜色深沉。四月芳菲,细雨绵展。
墨临渭的卧室黝黑一片。即使摄像头灯光微弱,依然能看清她纠结眉眼。她双手紧紧抓住被角,额间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死死捏着被角,头部轻轻摇摆,就像被网住的鱼,脱离水源,在渔网里垂死挣扎。
梦由心生,无法探知的梦境,或美丽,或诡谲,却是大脑对现实的最真实反应。世间隐秘繁芜,无奇不有。承载着无限遐思的梦境,是思维天马行空游走的轨迹,更是人最真实的情绪反映。时间匆匆流过,墨临渭的思维停留在梦境,相在现实生活,她在梦里更轻松自由。现在,她正无意识地编织幻象,陷入幻设的迷梦中。
那,是一片浓不可分的黑暗,她走得很久,疲惫至极,却始终走不到尽头。
黑暗浓稠,攫住她的心房。她几乎感觉不到呼吸,只想寻一丝光亮,得以解脱。
终于,她发现了光亮,强烈的光线穿破瞳孔,几乎要刺透视觉神经。她双手护着眼睛,全身被亮光灼烧。身上的白裙仿佛着了火,整个人都在发烫。
这是哪里?
墨临渭慢慢打开双手,适应那刺目的光线。她的眼前,出现一片明亮绿地。阳光满溢,野花幽香。
可她忽然怔住,她站在原地,双手握拳,脸色苍白一片,愤怒异常。
当然,这场景依旧是乔木林。
所有的一切,从此开始。是否,也该由此结束?
“我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她情绪激动,仿佛受到羞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擦掉眼泪,对着那片空旷的天空大喊,“老天,我连娘胎带来的抑郁症都可以痊愈,我不怕你。你越不希望我面对,我越是要与你对抗。
她再次移动脚步,故意不去感受草地的柔软。那棵巨大的百年黄桷树,树下是白色木椅,椅子上前有一团红影。墨临渭大步走到那木椅边上,因为那里坐着一个人。
“亦源,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不陪你了。”她只觉得低落,别扭地转过身,胸腔生出一股闷。不悦的情绪被放大,只要见到亦源,她就觉得难堪。哪怕只是属于他的一丝幻觉,她也不敢再看。
心成灰,如何解?
即使梦中,她都不能自如地表达心绪。她已是防备的刺猬,只一个人时,才愿意把心扉打开。而今,她连敞开心房的欲念,都被磨蚀掉。
“这两年来,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看待,我们无话不谈,几乎是最亲近的人。”
天空响起亦源的话。
妹妹,亲妹妹,最亲近的人!在亦源心里,她只是妹妹。他的关爱,都是因为怜悯吧。或许,还因为她是墨渊的养女,所以亦源对她格外关照。这,果然才是真相。只是她从前未看透,所以心伤。
“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捂着头,但大脑疼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涌,随时将破土而出。
“墨临渭,你总是痴心妄想。你就是实验室透明的小白鼠,还希望一生能有亦源相伴?亦源当你是妹妹,已经对你的恩赐了,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你不愿听,我也要说。你不过是一个被丢弃的包袱,还以为真是公主?醒醒吧,看清这个世界,看清你的位置。”
墨临渭颓然倒地,她跌坐在草地上,尖锐的青草刺痛她的肌肤,她浑然不觉,只是看着洁白的肌肤上留下红痕,像迷离的红色鸢尾,妖艳却刺痛。
这样,就够了吧?所有的羞辱,崩溃,这样,就足够了吧。
但,命运似乎并未放过她。一股陌生的力气忽然靠近,仿佛就要抓住她。
她羞愧难忍,压低声音,气闷地低呼:“我真累了,要回去了。”她很不耐烦,几乎隐忍到极致。她不愿再看到这里的情景,更不愿再看见亦源。
阳光俊逸的完美侧脸,他积极向上的生活姿态,他那些美好的一切,似乎都应该从她的生活分离开。他们,从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从来不该牵扯不清。
“临渭,我送你回去。”果然是亦源,他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靠得很近,已经来到她身后。
墨临渭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块覆盖的阴影,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亦源,还是那么温柔,带着宠溺意味,只让她更加难过。
“你要去美国了。你要走了,你不要再来找我。”她负气一吼,几乎要把所有愤怒道尽。无边委屈,谁又能知?一想到亦源即将去美国,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一想到亦源口中那声“妹妹”,她的心就像有人拿着尖锥不停戳着,一阵阵鲜血长痛。
“亦源,你就让我静一会,可以吗?”她哽咽开口,几乎是低吼。这估计是她第一次放开声音,无论她多么克制,还是不受控制地加重了语气。即使墨临渭是卑微的,可也是有骄傲的。
如果她抬起头,亦源一定能看见她泛红眼眶的泪液。她或许失去了幸福,但还想保存仅有的骄傲。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他语带迟疑,却迅速离开。仿佛真的,不再与她牵扯。
地上覆盖的阴影消失不见,墨临渭却更低落。她木讷地转过身,看着那团迅速移动的影子,心似乎被撕裂开。
那红色背影移动得太快,逐渐变成一个微小斑点。墨临渭只觉得喉头哽咽,就像有一只大手,正残忍地挤压她的心脏,而且很快会把她的心撕裂。
“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你再也不要理我。”她看着离开的红色暗影,只感觉身体的血液在迅速溢出体外。她艰难地捂着心脏,感觉那里被谁用刀子狠狠切割着。
明明是她让亦源离开的,可当他真的离去时,她又觉得舍不得。
“亦源,为什么你走得那么快。难道,你就那么希望远离我?你只是不想我伤心,或者说,你只是不愿让墨渊失望,才一直对我好吗?亦源,你是不是早就希望我叫你离开?你是不是就等我主动提出来?”她缓缓站起身体,那块红色消失在远方,逐渐和连绵的天际融合,再无踪迹可寻。
原来,早就注定。是她太晚看清。
墨临渭仿佛被吸走精气的精致玩具,轰然颓然跌在土地上。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现在又狼狈地跌落,正如那颗被命运揉捏的心脏。
濡湿的土地浸润她的脚踝,她身体开始发冷。阴冷的风穿透她单薄的身体,她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似乎身体里最宝贵的东西都在流失。
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她那单薄的身体竟然在不停散发水汽,生命最珍贵的东西都凝结在那些消失的水汽中。她心惊胆裂,惊怖地看着远方越来越小的红色斑点,凄切开口:“等等,亦源,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你还没有和我道别。等等……”
“你欠我一个道别。至少,你该对我道别。”
她悠悠出声,失望地看着苍茫的大地。天空开始变暗,明媚光线似乎被阴暗侵蚀,很快消失不见。不远处的地方,红色踪迹全无,连天空都变成了灰色。这个曾经的城堡,竟然瞬间化作一片灰。
后背一阵发寒,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凝固。她的腿似乎生根,瘫坐在地上无力动弹。但身后的黑暗却越来越浓,已经淹没她的身体。她浑身发冷,害怕极了。她对着那微渺的红斑大声呼喊,希望他可以听到。她多希望亦源能回来拯救她,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阿源,阿源。快回来,你快回来。”
空旷的土地上,只有她一人僵硬站立,她无能为力。
“阿源,别走。留下了,别走。”她放声大喊,似乎要吐出心中隐秘。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似乎在嘲讽自己,“亦源,能不能别走?至少,不要走这么快。”
怔怔地垂下头,脸颊上全是眼泪。她木然地望着远方,像冰封的雕塑,挫败而脆弱。
忽然,灰色的天地有了一个红点,朝着她瘫坐的方向移动。墨临渭的心忽然生出一股希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点,想艰难地移动四肢。她艰难地在地上挪动,姿势柔弱而狼狈,她却不愿放弃,只为那不断移动而来的红色暗影。
红,是她在墨家庄园见过的唯一暖色,红,是她的希望。她需要那份希望,支撑她坚强地活着。
那红影逐渐扩大,与她相隔不过百米。墨临渭费力地挪动身体,每次移动都非常用力。她眼睛还挂着泪珠,但脸颊上已经有笑纹。
“你回来了。阿源,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失落和悲伤被喜悦取代,她心里生出巨大的希望。就是这股希望,竟让她的四肢变得灵活,她抑制着激动,加大移动的幅度。虽收效甚微,却令人兴奋。她的脸颊上挂着难得的笑意,陷入失而复得的痛快与兴奋中。
红影停顿下来,似乎在寻找她的位置。
她仿佛受到鼓舞,鼓起勇气,举起嫩白的红臂,对着红影不断挥舞。
“源子,你回来了吗?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兴奋地欢呼,被紧压的心脏得到纾解。她的心情,也从深不可测的山渊,慢慢上升到平地。
但,她并未得到回应,那团红影不断向她移动,且毫无声响。
似曾相识,却像幻境。她痴望远方,越发认真起来。
不像亦源的手。她惊愕地睁开眼,往后退了一步。这哪里是亦源的背影,分明是和她差不多高矮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