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医学院男生双人公寓,亦源怔忡了三秒钟。
冷遇,不止一次。
从他搬进这单身公寓,就看到聂重华眼中的排斥和疏离。聂重华正值大二,是医学院心理学高材生。因为超高的医学天赋,寒暑假一直帮助导师完成课题。作为医学院的重点培养对象,聂重华有足够的资本骄傲。
华夏人在寰宇国际,始终有过人之处。
两人共处一室,必然会存在摩擦。亦源虚心好学,带着温顺谦恭,对聂重华颜色和悦。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冷漠对峙。他每次主动,聂重华几乎无动于衷。他不明白,聂重华既是华裔,通晓中文,即使在美国长大,也不至于和异国人士一样,排挤他这个华夏人。
难道,天才总有无限怪癖?譬如墨渊,有一身才华,行为处事,总有自身特色。
亦源甩甩头,并不在意。或许,聂重华性子清冷,加上有重点项目在手,所以如此。压力之下,人的言行总会更自我一些。
他一笑而过,走进卧室里,翻阅专业医学书籍。这习惯从墨家带到哈佛,两年的阅读使然,他几乎完全能把枯燥当成趣味。
只是不知,她可安好?
心若向之,却无法身必往之。有墨渊的刻意阻拦,哪怕听她言语,也是奢求。即使让K想了无数办法,也无法打通墨家的安全防护。相见墨临渭,难如登天。
亦源长呼一口气,把目光埋进书本里。或许,只有在字里行间,只有在午夜沉思,他才能在梦里看着那个少女。
也不知,她是否会想起自己?
抑或,如她所言,她不会再想他一分。
心,忽然痛厥。原来,所有一切,都抵不过她一颦一笑。有她在旁,纵使平凡无趣,也能予以完满。
南临,墨家庄园。
墨临渭换上崭新的衣裙。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有流苏点缀,精致夺目。
静女其姝,美不胜收。
秦风站在讲台上,她打开幻灯片,上面画着一轮圆月,月亮的颜色和墨临渭衣衫颜色有些相近,秦风也觉得很奇妙。
青天白日,秦风反其道而行之,一轮圆月夺目勾人,让人生出绮思。
“月是故乡明,圆月高空,总能勾起文人骚客的遐思,创造惊世骇俗的作品。临渭,你可有喜欢的诗人,或是词人?”秦风开始引导墨临渭思考,她喜欢这样的授课方式,用寥寥数语勾起学生自主的思考能力,而不是一味地灌输知识。
“李白。”
墨临渭端正地看着黑板,上面空无一物,她意识到秦风是在等待她说话。看着那轮月亮,她忽然想到了李白。似李白就是那轮孤独的明月,在纷繁的世界里,寻着知音。
“李白,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想象奇诡,思维广袤,描写的意象壮丽广阔,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他写作的对象。临渭,你可能说出李白的几句名句?”秦风继续引导,她这堂课没有命定主题,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墨临渭脱口而出,哪知秦风下一张幻灯片正好写着这句诗,秦风兴奋地看着墨临渭,对这默契的巧合也感到惊讶。
“临渭,我们真是有默契呢。你能说说,你眼中的李白,是什么样的?”秦风很快收敛起笑容,优雅地站在讲台边上,聆听墨临渭接下来的话。
“我感觉,李白就是天空中孤独的月亮,他的诗歌奇诡华丽,充满无穷的想象力,却始终带着一抹孤独和冷寂,尤其是漆黑夜晚里吟诵,更能感受到那股悲凉。”墨临渭双手托腮,望着幻灯片上那干瘦的诗人,似乎透过那短短十个字,看到了诗仙站在月亮下孤独的身影。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秦风认真地注视着墨临渭,继续引导她展开想象力。
“李白的写作意象,大多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他的诗句里带着寻常人难懂的高妙和晦涩。世人传颂太白诗仙词句精妙绝伦,我却从里面读到了孤独。”
“李白是孤独的,他壮志难酬,仕途坎坷。诗句万人传颂,却大多是身后之事。如果他生活平坦,又怎么会日夜与星月为伴,遥想自己是苍穹之外的流云圣者?”
墨临渭侃侃而谈,她声音不大,清淡的女声在空旷中显得有些苍凉,正像一抹孤独的月光。
“临渭,你怎会读到寂寞?”秦风怔怔地望着墨临渭,这个十四岁少女静默地坐在眼前,却仿佛见到一个苍老的旅人,在人间游弋千年,脸颊包裹着清冷的月华,直直走进人心底。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时刻望着苍穹外的星辰,心境已经超越了尘世。或许,只有把心绪遥寄天外,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所以,他是寂寞的。至少在写下那些不朽诗篇的时候,他所处的时代,他那个时代的人民,并不理解他。”
墨临渭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诗人凝视着遥远的夜空,他的眼神带着清冷和寂寞,把所有的心思寄托在遥远的虚无之中。
霎时间,她想到墨渊。在墨渊身上见过这种眼神,肃穆地注视着远方,眼神执拗而专注,他一言不发,像沉默的雕塑,眼里只有月光。那样的眼神和身影,渗透着两个寂寞的字:孤独。
她不再说话,静静望着投影幕布上的楷书黑字,眼睛变得温润。
“叮”。
下课铃响,一室安宁。
秦风却站在讲台上不动,她对墨临渭说:“临渭,恭喜你,你已经会移情了。”
墨临渭注视着秦风微笑的脸庞,还给她真挚的笑靥:“谢谢。”
慢慢领悟着秦风的教学方法,默契配合。秦风不愧是名师,她的教学方法打破传统,不是单方面的传授知识,而是一种引导。用简单的词汇引发学生的想象力,让学习自主去培养思考的意识和兴趣,直到把学习当成一种乐趣。
或许,秦风的讲课模式在传统的教育者眼中不值提倡,但墨临渭感觉到交流的轻松。当思维变成一种主动的习惯,然后有人正确牵引,这样得到的效果才是积极的。
“临渭,你有兴趣练毛笔字吗?”课后,秦风问了个问题。经过两天的接触,她最初的防线似乎慢慢减少,跟墨临渭说话也随意了些。
“我以前没有试过。不过,可以学习学习。”墨临渭坦诚地表达观点,“你会写毛笔吗?”
秦风点头,她自然地翻开课本封面,扉页写着遒劲的“秦风”两个楷体小字。
“希望你喜欢练字,你可以让夫人为你请专门的练字老师,对培养心性有很好的作用。”
“我会试试。”
兴致盎然,进步飞速。
秦风和吴忌对墨临渭的积极配合非常满意,也倾力传授。知识的启蒙是双方面的,任何一方出现抵触都不行。为了巩固学习,秦风和吴忌会根据墨临渭的意思调整教学提纲,充分尊重墨临渭的自主学习权。
墨临渭积极配合,她觉得老师准备提纲和材料也很辛苦,只是提出细小的部分进行改动。很快,师生都适应了彼此的节律,课程开展得尤为顺利。
尤其秦风,对她甚为满意。
秦风曾担任过华夏一些富家子弟的家教,很少虚心学习。墨临渭不骄不躁,虽为墨家掌上明珠,却谦虚恭敬,让她很受用。
相较于墨临渭的专职教育,亦源的学习,就更自由宽泛。
哈佛还未开课,亦源却成了实验室和图书馆常客。医学院点名道姓,一定让他去实验室参与项目。而刚好那项目的学生负责人就是聂重华。当教导主任把亦源领进实验室时,聂重华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聂,这是亦源,你的助手。哈佛大一新生,你好好带他。”教导主任聂双一锤定音,几乎不给聂重华反驳机会。
“重华学长,请多多指教。”亦源颔首,谦卑恭顺。
聂重华冷哼一声,在众目睽睽下,拂袖而去。
那模样,像极了墨渊。
亦源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在意,反而冲聂双微笑:“重华学长最近为这项目忙得焦头烂额,压力很大。”
实验室一众学生这才缓过神,在聂双稍霁的神色中,继续埋头工作。
“亦,你先看看前期资料,跟上项目组进度。重华是个好孩子,你以后就知道了。”聂双讪讪,给亦源指定了位置和资料,也离开了。
亦源瞥一眼并不宽敞的实验室,刚好坐在聂重华身边。他唇角一勾,对聂双此番安排并无异议。
越是高难度的挑战,他越有兴趣。这聂重华,可高冷得紧。但只有是人,就有软肋,他一定会突破聂重华防线。可他忘了,作为心理学高材生,聂重华的防线,哪里那么容易突破?
西洋,绅士。
吴忌一身黑色燕尾服,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作为教养良好的英国人,他完全无法忍受在特殊节日不修边幅。
虽然,这节日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临渭,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吴忌指着投影上的一个圆形,认真异常。
“农历八月十五,华夏的中秋节。吴忌,你可有一半英国血统,难不成你还要过中秋节?”墨临渭戏谑。尤其见吴忌郑重其事,又长期生活在美国,这突兀差距,倒让她奇怪。
“我也在唐人街生活呀。在哈佛学习的时间里,我每学期最盼望的就是今天。因为我可以拿着家人准备的月饼,到学校宿舍里炫耀。每当看到那些人垂涎欲滴的模样,我就特别有成就感。”吴忌眼神晶亮,讲了些美国趣事,逗得墨临渭心花怒放。
美国,哈佛。吴忌这洋鬼子都还惦念,可那里的人,是否还记得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