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池浅浅风尘仆仆,终于归来。
不过一星期,她黑了许多,皮肤干燥,有些许狼狈。
但一看到墨临渭,她的疲惫一扫而光,对着墨临渭一阵亲昵。从行李箱里地掏出当地特色小吃,想和墨临渭分享喜悦,却只字不提这几日做了什么。
池浅浅不说,墨临渭也会不问,只劝她注意身体,多多休养。
“这个墨渊,也不知干什么去了?你就要报名,他的手机彻底打不进去。这可如何是好?”池浅浅连番抱怨,几乎不能自制。
“他事务繁忙,不要打扰他了。”墨临渭并不在意,只看离开墨家越来越近,心内惊喜。
“亦源也是。不是信誓旦旦,说要送你报名。现在也人间蒸发般,真是一对好师徒。”池浅浅自责埋怨,越发焦灼不安,脸色差得吓人。
炎炎夏日,她难以克制的烦闷已经变成暴躁,好脾气荡然无存,有几个医务人员还被她厉声训斥。
“这些事情等墨渊回来再说,他只是出差了,又不是不回来,为什么都来找我?”池浅浅暴躁地打发找墨渊的人,全没了往日的娴静温柔。墨渊迟迟不归,她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担忧。
“浅浅,你别慌。墨渊出门带着保镖,一定不会有事。他声名显赫,出差时间肯定不短。你放宽心,做好该做的事。医护人员也是工作所需,别跟他们置气。”墨临渭端来一碗常温绿豆汤,好脾气规劝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不是墨渊,阿源现在已经和我们一起准备开学报名的事。墨渊总是这样,难道不知道大学对你很重要?”池浅浅喝了一口绿豆汤,愤懑不平。
“你可是我唯一的女儿,初次出门,被他如此怠慢。他是故意的吗?就连亦源也这个样子。”池浅浅一脸怨怼,心浮气躁。
亦源果真又失约了!
墨临渭不再言语,只是心底最后的那根弦,断了。
他们,真的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说说,也真的只是说说。
此去经年,萧郎陌路。她从此对他再不会抱希望,连儿时玩伴的微小想法也是不该。
非梅非马,再无羁绊。
“要不,我先陪你在濪城住一段时日,等你完全适应了再回南临?”池浅浅想了许久,终于把话说出口。不过想到墨渊,想到墨家祖训,却底气不足。
她好歹是墨家媳妇,现在虽不是旧社会,影响始终不好。若被人知道身份,很可能用她威胁墨渊。想到此,池浅浅心里又是一叹。
“不用啦。我早晚都要独立,日后很多时候还是一个人生活。”墨临渭微笑拒绝,伪装情绪。
夜幕,黢黑。
她久久坐在窗前,看窗外迷人风景,思绪万千。
强制压抑的怨怼正翻涌决堤,亦源模糊的脸一点点清醒。他们相遇的点滴都在脑海里来回翻滚,几乎化作滚热的胶片,周而复始地循环回放。
如不能发泄,胸腔内燃烧的烈火会把她烧成碎片。此刻,她极需要一个突破口。
墨临渭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笔和纸,一笔一划地书写,几乎要倾尽所有情丝。
相见、相遇、相知、相别。
佛说:自在、勘破、放下。
她,如何放下?
沉浸在亦源的回忆中,娟秀字体在白纸上逐渐显现,不多时就填满白纸。一张、两张,一张张白纸变得蘸满墨香。手不停在白纸上滑动,手指写得生疼,可她却像着魔,停不下来。
她在回忆,她在记录,她要把亦源从脑袋里彻底抠出来,一点点写在纸上,然后像封存高考资料一样,彻底封印在角落里。
墨临渭坐在窗前挑灯夜战,整整一夜,不眠不休。
白纸越叠越厚,淡淡墨香在房间飘荡。她看着窗外逐渐泛起的鱼肚白,深呼了一口气。
慢慢收拾写慢字的白纸,将它们整齐地放在一起。找来一个木盒子,将白纸用透明塑料袋封好放在盒子内。精致的黄色小锁轻轻一按,那些费尽心思写来的文字,那些记录着他们曾经美好记忆的文字,就这么缩进了黑暗。
出门,行走。
拿着小铁锹向乔木林走去。
她要埋掉过去,埋掉对亦源的所有念想,开始新的生活。
她早应该做这决定。毕竟,他们相逢此后,早五纠葛。
清晨,露重。
露珠沾湿她的裙摆,冰凉触感在身体弥漫。
墨临渭面无表情,径自走进乔木林,向那棵百年黄桷树靠近。走到洁白木椅边上,打开木盒子,借着微弱的晨光,拿出封好的白纸,一个字一个字细细阅读。
她虔诚而专注,就像在研读一首史诗,美丽杏眼落在白纸黑字上。
周围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她真诚而执着的缅怀。她那么热忱认真,似乎清晨纷飞的鸟虫也无法打断她。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亲笔写的字,仿佛在做一个坚决的决定。
露珠漫过她的脚踝,白色裙摆已经湿润,她像一座雕像,执拗冷静地坐在木椅上,机械重复着翻阅动作,似乎谁也不能打扰她。
那些字迹清晰用力,囊括了他们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少,记载了几百个日夜里相知相识的美好过往。她对亦源的激动和情愫,她对亦源的失望和痛苦,她对亦源的决绝和屏蔽。
冷静地浏览那些字,美丽的眼睛跳过每一个标点,似乎这虔诚缜密的阅读是一场仪式,埋葬之后,有关亦源的一切都从脑子里抠除,让她从此不再期待和幻想。
天越来越亮,太阳终于挂在天空上。她读完最后一个字,复将白纸封在塑料袋里,精致小锁再次扣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锁住一切,就锁住念想。
从此,再不相见。从此,再不想念。
拿着铁锹,在木椅边挖了深深一个坑。绵密细汗从额头滴到泥土里,白色裙摆已经被泥土弄脏。她置若罔闻,像即将上场的斗士,每一下都无比用力。
那个坑挖了很久,终于成型。她仔细把木盒子埋在坑里,用土一点点压实。当她终于做完这一切,几乎成了汗人,她虚脱般坐在地上,让高强度活跃的思想一点点停顿下来。
她忽然,好想睡一觉。
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朝阳,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汗。她扶着铁锹站起来,毫无留恋地往回走。
所有关于亦源的记忆被那把锁关在大脑深处,她渐渐忘记亦源的音容笑貌,到最后,他终于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再不能激起她胸中涟漪。
再见!亲爱的源子,再见!
梦境,沉迷。
幻觉,清醒。
无数分裂的画面交织脑海,仿佛退到遥远之外,静静观摩自我。这明明是真实的生活,却像被人设定的戏剧,每天在特定舞台上演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清醒,不需要反抗。
但,墨临渭最习惯的,是对抗。
在十二年幻设的剧情里,她是抑郁症患者,在天才神医墨渊组织的医疗团队中求生。监控器、摄像头、镁光灯,她仿佛地质岩层中古老的化石,时刻生长在显微镜下。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会被分析、解释、探索,周而复始地打针、吃药、测试、催眠。
这恶性循环始终没有尽头,她的世界依旧一片黑暗。
她何其幸运,得到墨渊重视和悲悯,在幻设的城堡里,一个人孤独求生。她又何其不幸,在崩溃的边缘,一次次激励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那些针孔,那些丸药,那些冰冷机械,几乎成为她身体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时刻提醒和叫嚣,她是一个病人!一个从娘胎就不断繁衍抑郁质的病人。
墨临渭无从选择,命运为她编织血盆大口,一次次把她吞入腹中,又一次次将她吐出尘世。恶作剧般惩罚她无辜的身体和灵魂。她竭力对抗,却无所适从。她永远和命运对抗,却始终不能成功。
生不对,死不起!
多年观测,墨临渭仿佛戏子,内心深处衍生的意识逐渐变成意志,指导她扭曲而坚强地存活。从来就没有自由的人生,即便对自我极端渴望。她敏感、脆弱、需索,在静默黑暗的夹缝里拼命般执着。
想要自由,毫无压抑的自我放纵,将灵魂深处最真实最炽烈的本我释放。
曾经,她也依赖过。
干净美好的亦源,神袛般进入她残破不堪的世界。她向往他无拘无束的盎然姿态,对生活亘古不变的热枕和敬畏。无论毁天灭地,他也不会向命运屈服,她羡慕他的坚强不催。
她深深以为那就是不朽,像远古时代张扬的诗篇,拥有百折不挠的风骨。她虔诚地信仰这个生命,几乎掏出心肺,让身体每滴血液浸透对亦源的信任。
那双清澈见底的凤眼,仿佛她心脏中永不衰竭的泉眼,一点点喷涌着希望,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奔跑,因为这信任无坚不摧,她可以凭着那股执拗战胜所有。天地神魔,远古洪荒,无论多么无法战胜的精怪,都会因那信仰变得渺小。
墨临渭可以成功,她可以重新来过!
但,亦源离开了。毫无征兆!她还没有适应新生,还来不及告诉他对未来的理想。他却要离开了,去千里之外的哈佛,实现他伟大而神圣的梦想。
亦源突兀地走出墨临渭的生活,不留一丝余地,那么决绝地走出她的世界。她却无处告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信仰进入那辆黑色轿车,奔驰在南临的天地间。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她的信仰像被推土机碾轧的混凝土,分崩瓦解,化作废墟。她的意志再一次化作虚无,她飘荡的神魂在废墟中苦苦求索。
她不愿放弃,希望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