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明灭。
墨临渭手腕被顾朝西捏着,跟着他走到角隅。他走得很急,似乎有重要的事。她静默跟随,小心翼翼。
不多时,竟到了书架最边缘,人烟极少,还能说话。
陌生气息,浓密扑鼻。
墨临渭忽然清醒般,挣脱手腕,咬唇不语。
“抱歉。我不是故意。”顾朝西恢复神智,看着素白手腕上红色一片,有些自责。
她的肌肤,如此柔嫩。恐怕今夜,整夜,未来的许多日子,都不会忘记手心触感。
“我知道。”墨临渭别过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气氛竟一时暧昧,些许尴尬。
墨临渭脸颊不自然地红了。许是,气温太高;许是,她的心,在濪大多次受挫之后,终有了一丝温度;许是,面对一个陌生男子,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曾经,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人,对她这般关心。曾经的心心念念,此刻,近乎相似起来。
“我叫墨临渭,一直跟着你,我……”语音嗫喏,无限娇羞。
“我知道。”顾朝西低语,语气温润,君子淡漠,云淡风轻。可眉宇间的悸动,几乎囊括所有情愫,若不是为师身份,心中的激越狂涌,真怕自己把持不住,把她拥入怀中。
原来,她是这样精致无双,容颜夺目。虽然看过证件照,可真人在前,又是何等鲜活亮丽,光鲜璀璨?脑海,已经印刻她整张容颜,再不能忘怀。
墨临渭有些失神,却主动退了一大步。他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墨渊,也像极了亦源。
这熟悉感让她无措,何况,还是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何况,她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我想说谢谢。你帮我好多次了,我还从未对你道谢。这,于理不合。”墨临渭清着嗓子,因为压得极低,越发温柔动人。
顾朝西却恢复了所有理智。打量少女精致的脸颊,克制胸中情愫,望向了窗外。
发于情,止于礼。于礼不合。他们之间,隔着的何况只是一个礼字,还有太多太多……
?“不必道谢。我只是举手之劳,何况,是你自己做得好。”顾朝西恢复了平静,也主动退了一步。
对她,竟然不敢有旖念,因为那是亵渎。
“你怕是第一次来图书馆,我陪你转转。”顾朝西温润如玉,白衣胜雪,举止有礼,更生了好皮囊。所行之处,几乎成为一种神迹。
行走间,光风霁月,哪怕足下尘埃,也不沾染半分。
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却异常和谐美丽。
“你觉得这图书馆如何?”顾朝西收敛心思,主动发问。图书馆、食堂、学生宿舍……为了把虞闻阑推向校长位置,他必须了解每个角落。为了做足工作,他费了许多功夫。
墨临渭低头,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不必拘泥。但说无妨。”顾朝西谆谆善诱,不愧是为师的典范。应对学生,他有很多方法,针对墨临渭这样的小女生,当然不在话下。
果然,墨临渭似乎打开话匣,将一切一股脑说了出来。
“濪大是华夏拨款甚多的高等学府,这图书馆是欧式风格,造价恐怕不低。”
“嗯,继续。”顾朝西敛眉,对墨临渭的慧眼有了新认识。她年岁不大,竟能看出这是欧风,应该出身极好。就是虞姜,虽然书香世代,也未必说出这样见解。
“图书馆占地面积不算小,可装修粗糙。大学教书育人,应该配置丰富的书籍馆藏。但濪大馆藏十分简陋,和漂亮的外观不相匹配,仿佛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稻草人,华而不实。”
墨临渭抬头,见顾朝西听得认真,却不愿细说。她从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此刻,竟被激发了说话欲念,倒是奇怪。
或许,交流也要分人。面对一个愿意让你开口的人,即使有许多秘密,也会直言不讳。顾朝西,恰好就是那样的人。
“但说无妨,我不会告诉别人,别怕,继续。”顾朝西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他早就知道,没想到墨临渭竟和他想到一处。
“都说图书馆是大学灵魂所在,本应被重点关注,毕竟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籍作为知识传承的直接载体,理应备受重视……”
“哎呀,你个色狼。”不合时宜的声音,在图书馆大厅尤为刺耳。
目之所及,只见一穿着短裙的女声,蹲在书架前寻书,背后却是一个男生。那男生尴尬万分,灰溜溜跑了。也不是他故意,只是书架设计不合理,6层每一层上都摆放着图书。最底层书架紧贴着地面,如果人要看书就必须蹲下。而最高的一层书架则有1.7米高,对一般女生来说,只有踮起脚尖才能拿到书籍。
那女生穿着裙子,自然容易走光。
“你瞧,这书架的设置,几乎为男性打造。娇小的女子,根本看不到书脊背上的字,高的书够不着,低的书又看不了。”墨临渭喟叹,竟不觉已说了这么多话。
“你心细如尘,果然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顾朝西赞叹,不由将她和虞姜相比。虞姜,那个养尊处优的女子,哪怕打扮得美若天仙,也毫无书卷气。
可她,第一次来图书馆,竟从细微处看出许多端倪。他作为男子,很难看到女性到图书馆的不足处,经她一说,竟明朗许多。
所谓交流,果然要志同道合。与墨临渭相处短短时间,居然有了倾心相谈的欲念。要知道,理性经济人顾朝西,从来把心思藏在肚子里,也是寂寞太久了啊。
“阿欠。”
墨临渭脸颊羞红一片,冷气越发强烈,低气压的穿过雪纺裙,寒心彻骨。
“要不,我们先出去。”顾朝西一阵紧张,见她身子单薄,保护欲大起。
“可……”她看着空空的手心,尴尬万分。来图书馆这么久,还没找到一本好书,也是憋屈。
“我给你推荐一本书。”顾朝西心领神会,带着她走向书架,一点点寻找着熟悉的经济学书刊。这里,他来了太多太多次,忽然有一人同他一样爱书,不由生出一股暖意。
世人千千万,他寂寞太久,孤独太久,忽然有人懂他、知他、怜他,他如何又能不动心?
顾朝西尽量和墨临渭并肩,随后领着她去到一排书架。他轻车熟路,恐怕来了无数次。
墨临渭一呆,对他的温润如玉越发感慨。这样神迹一样的男子,恐怕世间少有。鼻翼是淡淡的檀香气,似乎学佛之人才如此淡雅飘逸,她淡然,心沉如水,寻到难得安宁。
忽然,顾朝西停下来。她并不察觉,鼻头碰到他的背脊,硬朗的背脊,微凉触感,几乎铜墙铁壁般,予她无限安全感。
他在身畔,就是心安。
顾朝西微怔,脸颊青红一片,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久久不曾回神。
他已找到那本书,颤栗着手指,抽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简称《国富论》),竟一时无法开口。她的呼吸,就在背脊。那缓慢触感,再次撩拨心神。
她,如此珍贵,让他如何舍得移动脚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临渭才回过神。她慢热,迟钝,甚或缓慢不安。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叮。”
虞姜的专属信息铃声,顾朝西猛然惊喜,他一阵烦躁,向前迈了一步,恢复那云淡风轻的神色,压低身影对墨临渭道:“这书,挺好。”
墨临渭回神,看着他递过来的泛黄书刊,缓缓道:“谢谢。”
幸好,那信息声缓解尴尬,她终于从容起来。
“这本书被誉为西方经济学的圣经,它的作者亚当·斯密,你以后也会学到。”
“亚当斯密?”
“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伟人。亚当·斯密是伟人,他一生和母亲相伴,终身未娶,也没有子女后代。在去世前将所有手稿付诸一炬,彻底与世长辞。“
“他几乎不愿意给自己留下过多印记,就像他的生命。虽然后世人将亚当·斯密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和‘自由企业的守护神’,但鲜有人能够理解他孤独而疯狂的人生。”
“你欣赏他?”墨临渭试探,却见他点头。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偶像,作为精神的寄托或信仰。脆弱的人在无法前行时能从中得到启示,在无路可走时坚强活下去。他不相信上帝和鬼神,他的上帝就是他自己。
亚当斯密几乎是他灵魂的缔结点,引起灵魂共鸣。即使跨越了时空,他依然坚信,他是亚当斯密转世,他需要那份执念。
他曾阅读过《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后者几乎是他精神的“圣经”,他们,根本是同一个人。
每当受挫,他会阅读《国富论》,这可以激起他一切动力。
他,需要这样一个精神寄托,尤其是孤独无措的时候。
恍然间,只觉从前二十多载,几乎未出现这样的人,让他说出心中所想,心有所念。虞姜,从来也不是那人。
“你好好看看,或许,对你有益。”顾朝西淡然,却是十二分耐心。他本是温雅的人,而这次,更多了真心。
原来,真有这样的人,让你倾心相待,只是不曾遇见,所以不会懂得。
“要送你回宿舍吗?”顾朝西脱口而出,但转念又觉墨临渭正在风口浪尖,虽有虞闻阑要他调查资料,可委实说不过去。眉心不由皱起,为自己的无心之言迟疑。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墨临渭习惯性拒绝,只低着头,慢慢朝借览室走去。
顾朝西深呼口气,心里堵得慌。她,拒绝得那么干脆,虽然给他解围,可一颗心,终是沉郁起来,复杂得紧。
仿佛,一件宝贝,就这么从手里溜走,而且,是自己亲手让其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