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苑。
  千飞扯过白色毛巾,从浴缸站了起来。
  她冷漠擦拭身体,换上红色丝织短裙。红,妖冶明艳,是她的专属标志。
  看着镜子里清秀的脸颊,眼眸却发出暗光。
  这脸,和墨临渭几乎一模一样。她,注定要生活在临渭背后,像槲寄生一样,过影子的生活。
  “年关,我们一起过。叫上临渭?”
  庄序的短信,意味十足。他说了好多次,想正式和临渭见面。千飞有一丝惑色,眉头微蹙。
  她,怎么让庄序和临渭亲自见面?
  第一次感觉自己残忍。她竟真的想过让二人见面,甚至不顾临渭安全。
  她,是故意的吧。蛰伏在墨临渭意志之后,心头已有不甘。
  “不,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伤害墨临渭!”
  她强制性否认那一丝愧悔,果断打开化妆盒。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让自己有了颜色,和墨临渭的素面朝天相差甚远。
  “呼。”她松口气,摸着左眼角下的精致泪痣,眸子再次恢复神采。
  她平复心绪,终于走出浴室。
  “飞,我们一起去香榭雅筑过年?”
  临渭难得穿着鲜绿大衣,纯白内衬,黑色丝绒裙。她握着千飞的手,认真道:“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你是我的朋友。这样,我才安心。”
  千飞眉心一皱,浑身僵硬。
  “我,还是不要和墨家人接触了吧。”
  临渭一僵,加大拥抱力度,娇俏道:“莫非,要永远保持神秘,不让大家知晓?”
  千飞心头一颤,几乎不能自制。
  临渭的话,一针见血。她不就是活在阴影下的影子,神秘,不过情非得已。
  从瞳仁似反衬出庄序嘲笑模样,耳畔回声,震耳欲聋。
  “千飞,我们是同类。活在阴影后的怪兽,你注定与我一样冷血无情。”
  她捏着手臂,喉头发出一声低咒。
  她和庄序不一样,他们不一样。
  “不难为你了,我先去香榭雅筑,他们恐怕等得急了。”
  千飞微嗔,点了点头。
  香榭雅筑。
  林纾置办年货,她细心妥帖,料想墨临渭今年恐是不回南临了。
  “阿桀,今年不能陪小辉过年了吧。”喉头发堵,带着伤感。
  “小姐的事为重。最近出现好多匪夷所思,但老爷没有下达指令。或许,老爷乐见其成。”墨乙桀吐一口气,仔细比对手里照片。
  红发精致的,黑发单纯的。
  妆容,会改变一个人些许样貌,但细细分析,还是能看出是一人。
  “连我都能看出不同,老爷却一直说顺其自然。”
  林纾未曾听清,仰着头微笑:“小姐会和我们一切过年吗?”
  “顺其自然。”
  “叮咚。”
  门铃声响,墨乙桀警铃大振。许久不见临渭了,也不知变成怎样。
  “小姐来了。”林纾言笑晏晏,见墨临渭颜色鲜亮,手里捧着滴翠金橘盆栽,淡然而笑。
  她急忙接过,笑道:“这是小姐的家,怎把自己弄得像客人。”
  语罢却悔,打量墨临渭神色,见她一脸随和,终于放心。
  “不是好久没来了嘛。新年快乐。”临渭莞尔,脱掉绿色大衣,帮着林纾把金橘放进客厅。
  纤尘不染,绿色微点。终于有了过年气息。
  林纾眼角微微颤动,如今的临渭,多了人间生气,越发惹人怜惜。
  “桀叔,新年快乐。可有备着红包?”
  临渭冲墨乙桀俏皮拜年,甚至眨了眼。
  墨乙桀眉头微松。这样的临渭,大家都希望看到。但,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也越发搞不懂墨渊的想法,似乎当墨临渭到了濪城之后,墨渊全身心投入真实试验,再不把她当做女儿看待,而是彻底的,病人。
  鬼医嗜医如命啊。
  过去十多年里,墨渊付出多年心血,最近越发残忍。甚至,把墨临渭放在危险的地方。
  这,才是神医该有的铁石心肠?
  “桀叔,没有红包吗?”临渭放低语气,发自内心的温柔平和。
  “当然有,我早就准备好了。”墨乙桀沉郁一扫而空,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大红包,放到少女手中。
  “吃饭吧。”林纾应声而来,精致饭桌佳肴满载。
  女为悦己者容。
  墨临渭看上去越发成熟大气,朝着积极方向发展,隐有独当一面之势。
  “小辉在南临还好吗?”临渭接过林纾递来的汤碗,细细关心。
  林纾唇角勾起,感激连连:“很好,很好。”
  就连墨乙桀也松动眉宇,真心道:“小姐今年收获可多?过得是否顺心?”
  “多谢桀叔关心。我很好。不过,桀叔,我倒有一些事想请您帮忙。”墨临渭抬眸,试探道,“其实是我的小小心愿。我在濪大某些事,不要告诉浅浅。为人子女,不该让父母担心。”
  养女千日,得子女孝顺,为人父母定心满意足。
  若池浅浅亲耳听到,恐怕会涕泪交加,抱着少女长吁短叹一番。
  “好。”墨乙桀惊愕感概,临渭的变化,不是一般地大啊。
  半年学生时光,为人处事玲珑许多。从前言语稀少,很难宽慰人心。如今,就像忽然间,变了个人。
  “夫人特地种植了新鲜瓜果,已经在厨房冰箱。”林纾几乎哽咽,对墨临渭的变化,几乎喜极。
  一室温馨
  离苑。
  千飞躺在床上,目光如炬。
  “唰。”
  洗手间传来一声巨响,她四肢百骸近乎冷凝,茫然四顾。
  浴帘微晃,仿佛有人。
  千飞的心忽然一沉。
  这里,只有她和临渭知道,难道来了不速之客?莫非庄序神通广大,乘虚而入?
  千飞蹑手蹑脚,深呼一口气,用力拉开白色浴帘。
  雪白浴盆,空无一物。光洁盆底折射出一丝微光,却炙烤她的心。
  “我太敏感了吗?可能是吹风吧。”她自言自语,尤其在临渭说的那番话,让神经绷得更紧。
  背后吹起一股冷风,仿佛一人站在背脊,散发幽冷气息。她不敢回头,沉默僵硬,背脊发冷。
  她一动不动,似一樽精致雕塑,尽量让自己沉稳些。
  不多时,一只手似绕过她的脖颈,慢慢抚摸脸颊。
  她的眼珠一动不动,任由那冰冷触感在脸颊上来回游弋。
  黝黑手遮住双眼,指甲尖利冰冷,竟一点点扣掉眼角皮肉。而那位置,刚好是左眼角的泪痣。
  “呲。”千飞倒吸一口气,只觉那块皮肉就要被彻底挖掉,恐惧鬼魅。
  千飞惊觉疼痛,艰难呼吸。
  四周悄无声息,她一语不发,却感受冰冷手掌纹路清晰。那丝毫没有流动血脉,像被死亡覆盖的僵尸躯干,森冷真实。
  她疑惑不已,这情形,似曾相识。
  自能部分控制墨临渭身体,感官和知觉能力越来越强,视觉、嗅觉、痛觉,以及恐惧与惊骇。她并不知道,作为一个独立意识,很难有实质性感受。
  但随着与临渭意志的兼容,各种感觉清晰明切。
  她生出了普通人格特有性质:占有。甚至独占。
  “不可能,这是我的幻觉。”
  千飞心生狠绝,用力触摸那冰冷手掌。果然,一无所有。
  她绝不会被莫须有的幻觉打倒。这些所谓虚妄幻想,绝不会让她惊恐。
  但,一切并未结束。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浴室响起巨大水声。
  千飞平静的神经再次紧绷,她嘴唇紧抿,看浴盆逐渐上升的黑色水浆,眸子散发寒光。而浴盆上的水龙头,没有流下一滴水。仿佛那哗哗的流水,凭空而现。
  她眉头一皱,蹲下身,藕臂猛地探入黑色水浆。
  浓稠汁液漫过手臂,似在一点点嚼蚀皮肉。她大惊,准备抽出手,黑色水浆却有巨大吸力,让她不能动弹。
  她尽量保持理智,可恐惧不断攫住心脏。
  那冰冷手掌似再次伸向脸颊。不,确切地说,那无形的手已攫住她的心脏。
  她保持平静,但意志逐步减弱。前所未有的反噬力冲入头顶,几乎灼烧大脑。
  水浆似有无数只手,不断拉扯她的肢体。
  这感觉如此熟悉。
  她曾是红影时,就这般攻占墨临渭的思想。
  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是,曾经暧昧不明的红色诡丝,变成如今黑色浓稠的浆汁。
  绝望!
  第一次感到绝望。
  千飞目光呆滞,瞅着那团黑墨水浆,喉咙挤出一起悲鸣。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皮囊,始终只是皮囊。
  缠绵环绕的细肢,是墨临渭。
  确切地说,是墨临渭在长期压制和蛰伏后产生的求生意志。
  这些意志,跟千飞同源同宗,都是墨临渭濒临死亡的危机时衍生。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何况备受生存困扰的墨临渭?若不是那求生意志,又何来千飞?
  在墨渊的各种实验调试下,墨临渭拥有异于常人的意志力。那脑袋聪明绝顶、毅力惊人,在与墨家医院的无数次对垒中,已成绝佳的意志容器。
  当墨临渭遇险,会不断产生求生意志。也就是说,临渭的意志会分裂各种“求生人格”保护自己。即是说,她会产生无数“千飞”。
  大梦一场,终是明了。
  她,不过万千之一。存在生计,全仰仗墨临渭。
  她颓废万分,看着那团黑色水浆,心防越发脆弱。
  第一次,千飞掉下眼泪。
  她永远不可能取代墨临渭。主体和附庸有本质差别,她永远不能取代真正的墨临渭。
  影子,或者说附庸,一生都必须藏在暗处,在阴影下过活。
  作为墨临渭身后的影子,她就该安守本分,好好做好“保卫”工作。她本身就是残缺的附庸,还希望成为完整独立的一个人?
  浴室依旧涌动,千飞眸子忽然冷绝。她不是唯一,却绝不允许还有另外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