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今天怎么了?”墨临渭自言自语,托腮凝思。六年来朝夕相对,墨渊是她最熟悉的人,与他斗智斗勇,从未松懈。他是父亲,是医生,是老师,是对手,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男子。离开他,她活不下去,只有他才能救她的命,从来如此。
毫无血缘的两个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羁绊。没有人教她爱,更没人教她情感。他一直研究着她,她成长每个瞬间被记录在案,在漫长的“研究”岁月里。她仿佛孤岛上的漂流者,寂寞孤独,与世隔绝。
恼恨这样的羁绊,却无法离开。离了墨渊,离开墨家医院,她随时会死。
墨家医院“临渭特病组”监控室,墨渊面色冷肃,冷静地看着监控录像。紧握只录音笔,满眸惊诧。
墨临渭患有少见的遗传性抑郁症,从娘胎里带来。任何不可预知的因素都能引起她抑郁,沉浸在低迷和悲伤中。身体机能在大脑的引导下,每个身体器官会被抑郁症侵蚀,引发不可估量的感官痛楚。身体机理明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人却能随心所欲地陷入痛楚。好像一个人明明没有被匕首划破肌肤,却能因为毫无征兆的触点,引发肌肤的疼痛。那触点毫无轨迹可循,一个人、一句话、一个表情甚至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任何不可估量的因子,都会成为抑郁的触点,随时随地让墨临渭陷入抑郁中。
墨渊嗜医如命,这是他一生不可遇的契机。他自告奋勇,倾情投入,陪伴那个孩子近十年。任性挥霍墨家财力,为她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和人力资源。他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想彻底治好她。
今天,在经历成千上万次失败后,似乎有了希望。
明明调试好的录音笔,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断掉?他不可能忘却录音,墨渊绝不可能犯这低级错误。木屋里只有他和墨临渭两个人,关掉录音笔的人不会是他,只能是……墨临渭。
轻抚鼻梁上的眼镜,墨渊心神激荡。尽管还保持着波澜不惊,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墨渊心中翻涌着难以言状的焦躁。
墨渊是完美主义者,竭尽全力恪守着医生准则,面对病人总是波澜不惊。面无表情或许不近人情,但让病人异常信任。
护士熟练地操作监控,手指在操作盘上优雅移动,为墨渊展示着监控录像。硕大的液晶显示屏上,一点点呈现方才的录像。
墨临渭和他平视,眼仁并无剧烈波动,还认真回答问题。和往日不同的是,她回答时间有些长,好像在思考。或许有一丝异样,却难以捕捉。
他站在原地,手指抵着额头,努力思考。第一遍录像看完,并未发现不妥,更没有找出录音笔被关掉的原因。
“墨医生?”护士将图像定格,试探地问。
定格画面正是墨临渭眼睛盯着墨渊的画面。墨渊灵光一闪,对护士开口道:“把录像放慢。”
护士将录像放慢到正常速度的三倍。
墨渊屏气凝神,几乎快贴上那清晰的液晶屏。
墨临渭刚说出“红”字,她的眼球开始闪烁,随后额前血管突突地冒,如果没猜错,她在抵抗。当说到“红色的毛衣”,墨临渭的眼球发生转动,速度极快,如果不是刻意放慢速度,几乎不能发现。当“衣”字完全出口,眼球转动速度加快了,她的血管疯狂跳跃,整个脑部呈现着扭曲的癫狂状。
这时,墨渊快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拇指捏着她的太阳穴。当他全神贯注地催眠她沉睡时,墨临渭的右手却伸向他的衣袋。而那里,赫然放着录音笔。
“速度放慢5倍。”墨渊眉宇一松,小眼全是矍铄。
“停。”墨渊再发指令,看着固定画面的图像,因为这个画面上,墨临渭的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把这张图片给我打出来。”压抑着兴奋,墨渊对护士颔首。
护士脸色惨白,被吓坏了,似乎见鬼。
墨渊满脸惊讶。墨临渭的手快得无法觉察,她的大脑明明还在昏厥状态,身体器官却脱离控制般行动自如。
“调出昨天的所有监控,还有这一个星期的。”墨渊难掩兴奋,眉间勾着喜色。他的观察,终于有了进展。尽管,不知是好还会坏。
可,终是有了起色,不是吗?
黄昏,乔木林。墨临渭百无聊赖,望着天空流云发呆。
“他,为什么没来?”
第一次对陌生人期许,执拗地相信他的话。当时他眼神真挚,不像说谎。可,他为什么没来?就在今晨,在墨渊询问和催眠的时候,她还刻意隐瞒他的存在。她竭力希望守住那个秘密,第一次违抗墨渊的指令。虽然,这是奢望,墨渊只要追查监控,就知道所发生的种种。她不可能有秘密,但,她希望隐瞒男孩的存在。
很可笑吧?她满心期许,以为他会到来。但,他始终没有来。
“他忘了?还是,骗我……?”杏眸黯然,只得在木屋内踱步,却难得焦灼起来。
她不喜欢探索,也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只有这封闭的林子让她安全。墨渊为她建立一个保护伞,她能随心所欲地采撷密林的每个角落,因为安全。但,这舒适更像一种不真实的戏剧,完美无缺,无所适从。她不会发病,却从不快乐。
天幕沉沉,夜色暗昧。
他,始终没来。
“我要重新数数吗?是不是数到9000,他就会出来?”
“太阳下山了,他回家了,对不对?”
“他不会骗我吧。他会来的。对吗?”
无数疑问,百转千回,不过自我安慰。不甘地收回目光,黯淡星辰让她失了兴致。他,果然失约了。
“还会见到他吗?”自我试探,烦躁地回到床上,盖上天蝉丝被。但沉闷,一点点啃噬心脏。第一次,感觉到低落和无措,“墨渊会带他来吧?”不自信反问,再次开始数数。但那颗心,似乎沉浸低谷,只有沉然的寂闷。
如果,他也是刻板的白大褂,是治病的一员,她还会期待吗?可为什么,会有被戏弄的感觉?如果墨渊真的带他来了,她该是喜,还是忧?
“咳咳。”亦源不自觉咳嗽起来,似有人骂。不自觉抬眸,抽出餐布不断擦拭唇角,万分尴尬。
池浅浅抬眸凝望,眼含关切。她正坐东南方,三十芳龄,却不显老。穿一身月牙白丝织旗袍,青丝挽着髻,髻上插着翡翠簪。面若圆月,浓眉大眼,尤其鼻翼右侧有一点黑色小痣,像唐朝画卷上走出的端庄仕女,由内而外散发古典清雅之美。
池浅浅是墨渊唯一的妻子,墨家庄园唯一的女主人。南临贵妇,深居简出。
“感冒了吗?”关切不减,轻拍亦源背脊。
亦源急忙摆手,慌乱中放下碗筷,准备离席。在师母面前丢人,他的教养决不允许。如果在金陵餐桌上,肯定空腹而卧。
“阿源,饭还没吃完呢,多吃点。才到墨家一个月,你就瘦了一圈。”池浅浅温言轻唤,顷刻间缓解尴尬,顺手把熊掌放到亦源碗里。见亦源错愕,大眼忽闪,期待道,“好吃吗?”
她性情率朴,心地善良。嫁给墨渊多年却无子嗣,对墨渊新收的弟子亦源特别关爱。她平日无聊,亦源却有趣极了。十六岁在外求学的健朗少年,算是弥补她的缺憾。
餐厅位于墨家老宅正东方,冬暖夏凉,风水极佳。突出的西南民居风格,古朴奢华。放眼望,青瓦白墙,流水人家。一族的繁华富贵,皆因族人百年积攒,富贵流芳。
墨家一族在南临崛起百年之久,几代人共同努力,逐渐打造这巨大庄园。老宅占地5平方公里,一点点扩建发展,风格整齐统一,以示对祖先的敬仰和感激。
餐厅装潢低调,却奢华古朴,散发着大家族特有的内敛华贵。池浅浅美目回转,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她脸颊含笑,一脸慈爱。亦源到现在,还不习惯墨家的生活吗?
“不合你的胃口吗?”慈爱依旧,却夹着试探和苦涩。她都三十岁了,只能对着别人的孩子施展母爱,着实悲哀。就算把墨家打理得仅仅有条,总觉遗憾。
“不是的,师母做的菜味道极好。我只是,只是不太习惯。”亦源脸颊潮红,非常尴尬。金陵的教育算是严苛,吃饭礼仪一丝不差,从未有人给他夹菜。池浅浅身出名门,难道不知这样的道理?
“傻孩子。吃饭是寻常的事,长辈给晚辈夹菜理所当然。非得做出冷冰冰的模样,推究劳什子礼数?”池浅浅美眸一敛,心领神会。墨家的当家主母,看似亲近随性,心思却细得惊人。不然,也不敢和丈夫的弟子同坐一桌,随性坦然,“天底千万人,我却和你一桌。那繁文缛节,就舍了吧。”
“多谢师母。”亦源感激,发自内心。池浅浅的关心,细致、温和、贴实。世家子弟为了利益你争我斗,所谓亲人,时常冷嘲热讽。连生生父母,都为了利益谋划他的婚事。池浅浅的关爱,实属难得。
“不谢。你师父不在,别拘束。”池浅浅为亦源夹菜,笑得坦然。
“我在又怎么了?难道他在墨家没吃饱饭?”墨渊大步走入饭厅,犀利讽刺。一家之主气势浑然天成,霸道地走进餐厅,坐上了主位。
池浅浅想孩子想疯了吗?亦源年方十六,二人亲密如斯,不会引起非议?她虽持家有道,性德端方,但难免不会有流言。还好,墨家上下忠心尽责,没有其他大族的尔虞我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