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走,就一边呆着。”墨渊终是不忍,年纪大了,见多了,也慢慢打破原则,“亦源,拿出你的专业来。眼前的人,只是你的病人。她落水许久,身体机能保持完好。很有可能会长睡不醒。”墨渊也不看亦源,他太了解他的徒弟,墨临渭若没了,亦源也活不下去。
“墨医生,病人身体虽然虚弱,但身体器官正常完好,为什么不醒来?”聂重华首当其冲,神色严峻。即使彻夜未眠,还保持着充沛体力。
“根据脑电波波形来看,病人在回忆。”墨渊稍微满意,不自觉地看了亦源一眼。还好,亦源身边有这样铁心的助手,更确切地说,有聂重华这样的生死至交。
天底下有谁会在半夜三更搭专机到南临敲他的门?又有谁会立马调动保镖去濪城,帮亦源脱险。就算亦源要聂重华的命,这小子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回忆?陷入回忆,就不能醒来吗?”亦源忍不住开口问,有些试探。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大脑是最奇妙的器官,几乎能控制一切。如果大脑不愿醒,谁也没办法。”墨渊瞟了眼脑电波,绿色曲线平缓流畅,起伏很小。
“波形平缓流畅,无强烈起伏,病人应该是回忆着美好的事情。如果回忆太好,现实太残酷,她愿意一直睡下去。”墨渊挑眉,翻看墨临渭的眼皮。
“您是说,她现在感觉很幸福?”聂重华深知其意,希望亦源能安心。
“从波形来看,此刻的回忆是正面的、积极的。即使不幸福,但不痛苦。”墨渊后退一步,正色道:“诊断结束。墨临渭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想睡觉。”
“墨医生,您要不要再看看?”亦源猛然一惊,心有不甘,语带哀求。
“她安然无恙。落水受了刺激,差不多已经痊愈。如果她愿意醒,自然会醒。”墨渊小眼一眯,怒意不再克制,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怀疑我的结论,就另请高明!”
亦源关心则乱,讨好道:“墨医生,您教我对待病人要有十一分的仔细,我只是不确定。”说完,示意聂重华跟着墨渊。
“哼。”墨渊拂袖,愠怒道,“每天做好观察,随时记录。如果脑电波起伏很大,第一时间告诉我。”说完淡定地离开手术室,再不看墨临渭一眼,似乎那里躺着的人,真的只是病人,不是他的女儿。
“你暂且安心,我去陪老爷子。老爷子近几年火气极大,还对当年耿耿于怀。”聂重华拍着亦源肩膀,大步跟着墨渊离去。
南临鬼医墨渊医术精湛绝伦,是举世瞩目的神医。脾气变化莫测,只治疑难杂症,不管对方身份多么显赫,要是惹他不顺,纵然不会治死,却永远不会有人治好。
“墨临渭那么多试验都挺过来了,还怕这次落水。”墨渊愤愤不平,虽不提及亦源,却是给聂重华传话。一个是最得意的门生,一个是唯一的养女,都是他的亲人。他这些年脾气外露,也是因了这两人。
“临渭何时能醒?”聂重华讪笑,小心谨慎。
墨渊眼睛微眯,淡然道:“痴男怨女,情关难过。濪城伤她至深,又在顾朝西眼前落水,恐怕伤透心神,短时间难醒。”
他忽然站定,看着研究室内的一对儿女,眼波微动。他们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为什么不能在最好的时光里团圆?命运,真的需要那么多阴差阳错吗?
钢化玻璃门内一对璧人,男子满眸深情,女子闭目沉睡。
墨渊轻摇下头,喃喃道:“情字劫,是墨临渭的死结。她年少单纯,掏出一颗真心。而今,又被伤得彻底。我看,这次长眠,怕有不短的日子。”
“她不是经历了无数试验,为何不能接受现实?情爱的事,只要不在乎,就可以云淡风轻了。”聂重华不解,看向墨渊,想寻答案。
“情爱的事,如果能通透豁达,就不会有痴男怨女。”墨渊打了个哈欠,昨晚四点,聂重华使劲敲他家大门,硬是被他拖到栾城来,早已困得不行。
“如果他们曾经没有分开,或许就不会这样了。”聂重华轻叹,感慨往昔。
“我是老了,赶不上你们情深意长。除了情爱,你们应该有更好的追逐,果然不知所谓。”墨渊快速转身,神色恢复平常。如果认真观察,会发现他眸子里的闪躲和不自然。
“临渭就是亦源的命。”见墨渊慢慢往大门走,聂重华立刻跟在身后,担忧道,“墨医生,就这样吗?”
“难道你也质疑我的诊断?”墨渊站定,似要发怒。一双细眸干净清透,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童,别扭地盯着他。
“我哪敢啊。”聂重华立马表态,给墨渊让出一条道。
“墨临渭鬼着呢,那丫头不过受了刺激,所以躲起来。她在玩捉迷藏,把你们都给吓着啦!”墨渊淡笑,继续疾走。
“捉迷藏?”聂重华搜索所学专业知识,把这三个字翻译过来就是:意识锁闭。人有自保的本能,当遇到无法承受的压力时,会主动关闭意识,意识埋藏在大脑深处,强迫自己忘记承载不了的事件,还可能会间断性失忆。
“那醒来,临渭会失忆吗?”聂重华惊慌有些惊慌。
“有可能啊。要真是那样,我的人生又有新目标了。”墨渊丝毫不管聂重华的迷惘,大步逃离现场。如果聂重华有平素的细心,就会发现墨渊是落荒而逃。
白色手术室内,墨临渭安静躺在病床上。亦源心如刀割,静静守着她。墨临渭是他的腹中骨、肉中肉,他宁愿躺在病床上的是他,也不愿看着她沉睡不醒。是他考虑不周,才给顾朝西可乘之机。他自责地握着墨临渭的手,凤眸里全是悲痛:“临渭,你快醒醒啊!”
亦源情深不寿,表情专注,几乎想把整颗心掏出来。
墨渊错愕,却无能为力。墨临渭回栾城三天了,丝毫没有醒来迹象。墨渊只能看着她,却无法下诊断书。外伤肌理的病症好治,心却不好治。
亦源的深情模样,墨渊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同是俊逸无双的男子,因为一个女子,恨不得掏出心来。那是墨渊的父亲,创造南临墨家最辉煌历史的霸主:墨君临。
年少的墨渊对墨君临很是怨怼,墨君临把全部身心投在那个女子身上,抛弃了家庭,抛弃了他。但那个女子已经死了,墨君临却不死心,为她游荡全世界,希望找到让她起死回生的办法。
或许是年纪大了,墨渊对人情世故有了新认识。墨临渭和亦源走到这一步,他或多或少有些责任,他也想永远做个置身事外的鬼医,因为墨临渭,他失败了。
“墨家再不做濪城的生意,也让亦源安心。”墨渊对聂重华耳语,“墨家还看不上那点钱,彻底断了顾朝西的念头,让他知难而退。他这些年的事,着实过分了些。”
“好。”聂重华点头称是,立刻衔接墨家医院。墨渊发话了,濪城的医药补给,算是彻底断了。墨渊一声令下,顾朝西背后的人怕也会慌神。至少在半年里,顾朝西会焦头烂额。
“聂小子,你觉得临渭还会醒过来吗?”墨渊小眼睛微眯,竟有八卦意味。
“我不知道。”奇怪地看了墨渊一眼,聂重华满眼不可置信。
墨渊摸了摸胡须,兴奋道:“濪城那混小子是做过了。我的傻徒弟又心甘情愿找我。下次五角大楼的邀请,他要再不去,我就把顾朝西揪出来,吓他一下!哈哈。”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聂重华惊出一身冷汗:墨老爷子,您还是没有放弃吗?为了把亦源打造成第二个墨渊,您真的可以不顾及墨临渭?
墨渊不看聂重华,大步走进研究室,不动声色。见亦源纹丝不动,主动开口:“亦源,你要有心里准备。墨临渭的沉睡会很漫长。我不知道她在濪城发生了什么,但一定触痛她最敏感的防线。”翻开墨临渭的眼皮,见眼球如常,跟普通人睡着无异,眉头微皱。
“只要没有生命危险,我就不怕。她睡一天,我陪她一天;她睡一年,我陪她一年。我不会放弃她,永远不会。”亦源无比认真,凤眸通红。
“那,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呢?”墨渊淡笑,见亦源的脸都白了,也不再戏弄,轻笑道,“有我在,她肯定安然无恙。但醒来后,可能会失忆。”
“失忆?”亦源喃喃,声音低沉。
“忘记一切,像新生儿。”墨渊淡然。
“如果彻底忘记了,对她来说,许是好事。即使忘了我,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为她重新编织记忆。”亦源心中一酸,忘了他,他真的心甘?墨临渭好不容易开始动容,他能感受她的情愫。
但,他要墨临渭安全。即使醒来后,忘记他,只记得那个人,他也要她安全。他希望她健康明朗地活着,而非现在模样。
“好,你们退开。”墨渊来到病床前,对墨临渭温柔开口。天鹅绒般轻柔的声音覆盖她的头顶,他沉声道:“临渭,睡吧。醒来,一切就重新开始了。”
熟睡中的墨临渭似乎真的听见那蛊惑的声音,她在梦境中沉迷,无可自拔地迷恋过去。似乎所有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试验。只要睡上一觉,再醒过来,这一切都是试验,可以重新开始。
如同十二岁的那个春天,墨渊刚刚对她进行催眠,她从睡梦中苏醒,一切回到原点。
“临渭,睡吧。醒来,一切就重新开始了。”是墨渊天鹅绒般柔软温煦的声音,像四月温暖的阳光,让她身体每个毛孔都透出活力。似乎天地间所有不甘怨怼,都会被这声线动容。
只要醒来,就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