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我的家,在哪?那个醉生梦死的小木屋,还是永无归属感的虚无?”贝齿咬着下唇,苍白樱忽然猩红,映着白皙小脸,仿佛雪地里的凄艳红梅,触目惊心。
亦源慌乱。伸手想抚摸她的发,对她莫由来的冷意不解。她怎么了?
墨临渭毫无征兆地跳下木椅,用力奔跑起来。她跑得很快,仿佛义无反顾,像受伤的狡兔正被猎人追捕,没有给他道别的机会。
亦源呆坐,绿色草坪的瘦弱白点彻底消失。他弯下身,抑制住想寻找她的冲动,捡起木椅上翻开的《梦的解析》,怅然若失道:“小精灵,你真的飞走了吗?”
夜幕沉沉,乔木林一片安静。
墨临渭身体缩成一团,瘦削手臂紧紧抱着小腿,额头抵着膝盖。这是固有的睡觉方式,因为缺乏安全感。她保持着蜷缩姿态,把身体藏进蚕丝被里。
黑暗笼罩四周,空旷密林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聆听空气里几乎凝固的安静,心却安然。她神经敏感,任何嘈杂都会打扰她睡眠。她喜欢安静的世界,无声无声,方可安睡。固执认为,只要安静了,就没有谁可以伤害她。
从进入乔木林以来,见到的人永远穿着白大褂。检查、打针,吃饭、睡觉,白大褂表情如一,仿佛批发生产的胶囊,探寻她身体和大脑中最隐秘的恶疾。
遗传性抑郁症。
初入墨家,她哭闹不止,眼睛每天都红肿不堪,见者心碎。为方便治疗,墨渊让他的妻子池浅浅照料她,他仔细观察每个她能适应的因素,为她创造一个完美的空间,专属她的乔林木屋。
白大褂缓慢进入,从一个人到十个人,分担不同职责,生活起居、专职教育、基本礼仪。每个人各司其职,分门别类,有条不紊。所有人保持协作的节律,心照不宣地进行手中的工作,像完美合作的流水线,每个环节都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她是寄居在墨家的孤女,依靠药物和医院的怪物。离开药剂和医疗,她难以存活。
1年,2年……6年,她在这里呆了整整六年,病症依然未好。她恨自己,她无能为力。
子夜,失眠。
当天空泛着白色,墨临渭就站在窗边。窗外飞鸟形单,她看得开怀。因为这是她在乔木林小木屋唯一的乐趣。在她眼中,只有那飞动的自由小鸟,才是心中奢望的景致。
今天,白大褂又来了。检查、询问、授课。他们刻板理智,颜色温和。他们是墨渊为墨临渭批量生产的白色胶囊,绝不会使她厌烦。六年了,周而复始重复工作,节奏从不变乱。测试、记录、总结,开药、观察、作结。
只有平静,才能让墨临渭存活。无聊、无趣、无奈,这是墨临渭唯一的生活方式,她必须以此而活。
“只有他,不一样吧?”墨临渭喃喃,眼前浮现红雾。那个男孩,是特别的。
“你是精灵吗?”耳朵里回响着亦源温柔的嗓音,那个鲜活的生命如同天空飞扬的火种,激起她生命从未有过的悸动。
“砰砰。”
墨渊一身白服,头发黝黑茂密,脸颊干净光洁,是内敛的美男子。双眼细长狭小,却像黑暗夜空明亮的启明星,散发睿智博学。尤其一双手干净修长,像钢琴家一样。他恪守礼仪,正如欧洲绅士,每个举动透着优雅。
“临渭,昨晚睡得好吗?可有做梦?”天鹅绒般磁性的嗓音,仿佛温暖海水,包裹神经。心神一沉,不由自主想靠近。固执看着那深邃小眼,再不自己。脑袋里有个声音,控制她的思维。
“临渭,告诉墨渊,告诉他一切。”
“有。”下意识肯定。手顺势下滑,那双眼闪耀光芒,像希腊神话的神秘宝石,让她不断沉溺。
“梦见什么?”坐在半米外,墨渊神情温和,与少女平视。但,若仔细观察,能看到那双眼睛背后的兴奋和起伏。他跃跃欲试,不放过少女没一丝表情。可兴奋持续不足半分钟,却忽然落寞。
墨临渭眼球忽动,似在天人交战。看着墨渊的眼,她竟有了迟疑。过了许久,终于不受控制,娓娓道:“红。”沙哑的字节,明显的抵抗意味。连脑袋也开始发痛,好像有意识在拼命阻止。
“不要告诉墨渊,不要告诉他。”
“相信墨渊,告诉他,你知道的一切!”
……
“红什么?”墨渊紧盯着墨临渭的眼,她的眼球翻动,似在抵抗。他心思沉静,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开口:“临渭,好孩子。别怕,告诉我,说出来,你就安全了。”
静静等待着,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兴奋了,这么多年过去,墨临渭终于开始不一样。她不再顺服,她开始抵抗。
墨临渭僵直呆滞,目不转睛盯着墨渊,他高大清瘦,遮住她所有光线。他静静等待她的回答,似乎笃定她将全盘托出。心里却生出闷气,执拗地咬着下唇,再未开口。
“临渭,你面前出现了什么?”脑袋里又是那温柔的声音,意识已不受控制,那声音太美好,她无力抵抗。
“红色的毛衣。”终于还是说出实情,大脑却无故刺痛,原本平静的眼珠快速转动,几乎看不清墨渊的脸。墨临渭的脑袋像被谁用锥子在戳,只觉呼吸不畅,头痛欲裂。
墨渊快速走到墨临渭面前,双手大拇指按着她的太阳穴。修长手掌包住她小巧的头,平静道:“临渭,睡吧。醒来,一切就重新开始了。”
墨临渭闭上眼睛,身体瘫软。侵入大脑的疼痛终于减少,她终于能掌控自己的脑袋。紧紧闭上眼睛,手臂不自主下垂。
墨渊唇角露出一丝笑,轻柔地让少女靠在椅子上,希望她睡得安稳。然后给墨临渭注射了一只特效药,陷入沉思。
清醒催眠是他的强项之一,他可以在病人毫无意识的时候将其催眠,在无意识的场景下,让病人毫不设防地,说出心中想法。如果继续深入,还能越过前意识,激发更深层次的潜意识。他自诩清醒催眠从未失败,多年催眠经验几乎登峰造极。今天,他竟然失败了。
墨临渭的意识在抵抗,催眠很快中断,如果不是他经验丰富,让墨临渭瞬间沉睡,她的脑电波一定会因为强制中断而强烈波动。在毫无医疗仪器的环境下,这极度危险。因为大脑的高强度波动会带来不可预计的后果,最严重的是彻底将大脑烧死,病人出现脑死亡。
脑死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使身体机能完全正常,人已经死了。换言之,如果身体机能完全坏死,而大脑还没有彻底死亡,经过特殊抢救,这个人还能活下来。一旦大脑死亡,即使身体机能正常运行,这个人却彻底死了。
墨渊把墨临渭抱回床上,仔细检查四周摄像头后才走出房间。细长手指从白色口袋里拿出一支笔,10厘米长的圆柱形笔,笔身呈幽蓝色,在笔端中部,有一个黑色斑点的开关。墨渊按下开关按钮,侧耳倾听。但很快,他皱起了每天。因为录音笔只传出一阵盲音。
极力克制住惊异,小眼睛微微眯着。墨渊回头看了墨临渭一眼,迅速整理自走进小木屋发生的一切。
一切都没有错,可为什么录音笔失效了?难道他忘了录音?
过了一分钟,墨渊饱满的嘴唇勾起淡淡的笑容,不自觉发出低语。
墨临渭虽陷入浅眠,大脑却保持清醒,墨渊的低语进入耳际,她努力回想,终听清那句话:“墨临渭,你真是个天才!”
翠绿乔木层次排列,绿叶丰硕饱满,碧绿的汁液浓厚丰富,似乎随时能滴出水来。乔木深处,米黄色木质房间安静独立,似密林深处的丛林小屋。爬山虎几乎覆盖了外墙,只有临窗的地方显现出原有的米黄色木料。远远望去,真像霍比特人居住的密林小屋。
光照度、色调、温度、湿度,每一个因素都针对墨临渭个人喜好而特殊设定。温暖的光照能抑制悲伤;暖色调包裹的空间,能刺激人分泌兴奋质;均衡的气温良好地控制在20~26℃,不会引起情绪强烈波动。
这是一个华丽的丛林世界,是针对墨临渭所设立的华丽城堡。所有环境都被控制在完美因素里,没有强烈波动,没有起伏变化。完美得几乎让墨临渭没有一丝不适。
睁眼、空白。
墨渊早已离去,并未守着她醒来。墨渊难得如此,忽略心中诧异,看着微微红肿的胳膊,墨临渭了然。原来墨渊给她注射了药物,所以安然离开。仿佛经历一场战争,身体极度虚弱。已记不清发生何事,只记得墨渊临走前那句:“墨临渭,你真是个天才。”
头依然剧痛,却不想呆在床上。走向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心却黯然。六年了,她依然呆在此处,仿佛圈养在乔木林的金丝雀,随时会被抑郁症击溃。多希望像正常人一样浓烈地活着,但她不可以。扶额一叹,自认命运不公,却是惘然。这是老天安排,宿命已定。她活在其中,只得顺势而为。
不甘,不愿。却只能保持淡然的姿态,木然接受一切。
“砰砰砰。”三声响,白大褂从容步入。墨渊离去后,会有两三人按时进入。她从未看清他们的脸,因为她自顾不暇。况且白大褂们素养极好,仿佛和平使者,不会给她任何不安。
每个不和谐的因素,都被墨渊精密控制着。墨渊,她法律意义上的亲人,始终未曾放弃过。
可她,快要失去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