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还有机会吧。”墨临渭反手握了握亦源,冲他眨眨眼。她多么希望亦源的事业一帆风顺,他就不会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她身上。她也不需要歉疚,还能洒脱些。
“临渭,这是男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亦源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情地望了她一眼。
墨临渭缩回手,眼神一黯。原本酝酿好的问题,被堵了回去。她喝一口汤,兴致索然。
亦源总把她放置在安稳的地方,默默付出。他给予她无限物质享受,这样真的好吗?他在商海里不断接收最新资讯,她却像被圈养的金丝雀,一直原地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真的很远很远。她永远跟不上他的脚步,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这样,或许很好吧!
亦源收起笑意,伸手摸着她的脸颊。他愿意为她遮风避雨,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可她,不喜欢吗?俊颜一僵,又强作欢笑:“栾城新开了一家慢时光咖啡厅,听说taste不错,环境安静优雅,比较适合你。”
亦源唇角漾起笑意,心中又是一苦。他不自觉地皱眉,虽转瞬则逝,还是被墨临渭瞥见。
她不动声色,端着红酒杯抿了一口,把目光投到窗外的空气中。
慢时光咖啡厅VIP包房里,深红色真丝窗帘随风轻扬,褐色方竹藤椅斜靠窗边。浓郁咖啡香氛馥郁弥散,空气里浸染着暧昧的绮靡香气。
墨临渭窝在黄褐色藤椅上,光洁肩头暴露在斜阳中。一袭黑色真丝吊带抹胸裙,恰好包裹瘦削身姿,修长小腿紧贴斜靠,脚踝绽放在空气里。她慵懒散漫,黑色小牛皮高跟皮鞋安静躺在藤椅下面,玉手支着额头,格外漫不经心。
黑裙修身剪裁,皮靴量身定制,单品定价超过百万,因世间仅此一件。她衣橱里的时装,全由世界顶尖设计师量身设计,纯手工制作,每件单品价值连城。华服美靴,任她挑选。
不菲价值的衣饰,全是亦源馈赠。因为爱她,他愿意给予她天下最美的物事。可她呢?她配拥有亦源的全心全意吗?
墨临渭扪心自问:她不配。
面对亦源,墨临渭无所适从,只因从不正确,只因她不配。
拥有千疮百孔的人生,遗传性抑郁症患者,记事起就呆在医院实验室,被举世闻名的鬼医研究了十个年头。她是个不被接受的存在。
她爱上过不该爱的人。痴心错付,那人却弃如敝履,伤得体无完肤。这样的她,怎配?
她试图逃跑,逃到谁也不认识的城市自生自灭。可亦源不愿放弃,就算她穷奢极欲,他依旧不离不弃。
墨临渭恨自己。
她的人生无可救赎,却无法割舍亦源的好。尽管试图逃避,尽管至今无法安宁,她还是抱着各种复杂情愫接受他的好,接受他的爱情……
墨临渭,也可以很自私。不是吗?
抬手,扶额。她收回神思,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碧绿的药瓶。晶莹如糖果的药丸,澄碧清透,就像童话里诱人的花朵,一次次蛊惑人心。
颐园散,医药市场最神奇的药剂,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良方,最初和最终的目的,皆只是她。这项被称为人类医药里程碑的药物发明,不过是亦源为彻底根治墨临渭抑郁症专门研发的药剂。
她是他的命,他必须救她的命。他们的命运缠绕绵亘,密不可分。
盯着那澄碧糖果半响,她痴傻一笑,半月前,她把药停了。她瞒着亦源,从最开始的分量减半,然后次数递减。就在昨天,她彻底戒掉她的救命药丸。
亦源若知道,会不会捶足顿胸,恨不得打她一顿。她知他舍不得,他只会恼恨自己。
她费力挪动了身子,右手轻托脸颊,倚靠着紫色檀木方桌,身体重心全部落在藤椅上。杏眼睁得很大,瞳孔空旷深远。
秋天的栾城,像迟暮美人,美丽、静谧、苍老。生命漫长无期,但娇颜倾颓,仿佛鲜嫩的花在凋谢之际残喘,不想妥协,却无力抗争。
落地窗外,黄昏微醺。秋日光晕一圈圈暧昧扩散,勾勒出城市边缘落寞的繁华弧线。林密高楼两旁,扇形银杏叶随风起舞,缠绵辗转,仿佛与树干告别。来回走动的人群毫不留情地践踏,踩在脚下,嵌入泥土中,彻底摧毁。
人们步履匆匆,在微凉的街道来回奔逐。生存、挣扎、庸碌,每个人脸上挂着繁忙和清冷。生活的压迫让他们沉默,对命运不甘却顺受,游离在城市边缘。每个生命都在命运里辗转,执拗、不甘,但终究被驯服,被生活磨平棱角,灵魂绑着枷锁,无力挣脱。
墨临渭拢拢耳发,眼皮费力一动。
玻璃窗外的世界似乎凭空升腾一阵雾气,她的视线也慢慢模糊。高大的银杏树转换成低矮乔木,泛黄枝叶越渐泛绿。流动的街景逐渐消失,眼前全是新的世界。
秋阳高照,碧叶滴翠。明媚光线包裹她的瞳孔,不知名的物体撑开她的眼皮。温暖光点照射瞳仁,干涩、光明、驯服。
“临渭。”温柔如天鹅绒的嗓音,像温暖丝绸,包裹墨临渭的大脑。她终于看清撑开眼皮的物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指甲光滑柔软,让她无法抵抗。她跟随那个声音,顺从无比,全身神经开始松软。
微凉的触感传遍全身,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她的瞳仁终于聚焦,哪里有浮华城市?四周绿意盎然,鸟啁虫鸣,分明是另外一个天地。
小木屋。乔木林。墨家。南临。
这是?
儿时的房子,专为她设立的“金丝笼”。
五个白大褂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病历卡和注射器,面无表情地注视她。他们面如表情,平静一如既往,不会厌恶,刻板冷静。
“墨渊?”干涩的童声,嘶哑稚拙。墨临渭不信那是自己。但,那真的是自己。
清瘦男子纤瘦颀长,相貌平凡。只一双小眼光芒凝聚,像黑暗中的明光,直指人心。
他是墨渊,墨临渭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举世闻名的鬼医。抑郁症患者墨临渭唯一的主治医生。他不过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身形笔直,轮廓分明的脸平静祥和,正坐在她对面。
“临渭,今天感觉怎么样?”天鹅绒温润的嗓音从墨渊喉咙吐出。例行公事的检查,就像小时候。
墨临渭神经紧绷,久久不曾回神。过了一分钟,她粲然一笑,俏皮道:“墨渊,你又叫来白色胶囊给我检查?我很健康,我很好。”声音极轻,用尽可能正常的语气看着父亲,可墨渊脸部肌肉颤动着,并不信她。
墨临渭不悦。她蹙着眉头,脸色极不好。她很久没见过墨渊,也不知道是几年。好像亦源把她带到栾城后,她再也没见过墨渊。
她都嫁人了,他还是板着脸,一如小时候。
她不喜欢公式化的墨渊,面无表情,是冷冰冰的蜡像。认真工作的他,平静、遥远,与她对立,从不妥协。他们不是父女,而是对手,在一盘棋上长久对弈,不能一决高低。
曾经的她只适应刻板平静的脸,遗传性抑郁症让她对一切敏感,些微情绪起伏就会引发忧虑。现在,她想撕掉墨渊的面具,很想。
于是,墨临渭猛然站起身,光脚踩着木质地板,大步走到墨渊面前,伸出手对准他的眼镜。
可现实中,墨临渭不过对着一团空气胡乱扑腾。她非常焦躁,像发狂的孩子一般。
“病人情绪波动强烈,立刻注射一剂镇定剂,马上送到手术室。快!”墨渊反应敏捷,让她扑了个空。白大褂大步走到她面前,拿着注射器对准她的胳膊。
“不。不要这样!我的抑郁症已经好了,我不要镇定剂。”墨临渭大声嘶吼,却被白大褂按在凳子上,他们动作娴熟,根本不会弄痛她,就像演练了无数次。
“不要反抗,临渭,听话,相信我,你会没事。”温柔的声音仿佛糖浆,蛊惑、引诱还带着哄骗。
墨临渭不可置信地盯着靠近胳膊的注射器针头,大吼道:“不!”
她讨厌镇定剂,她会昏昏欲睡,像残废木偶,被白大褂们观察研究。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小白鼠。她害怕被观察和探究。白色液体还是流进血管,她睁大双眼,面如死灰地看着墨渊的脸颊,全身抽搐。
果然逃不出宿命吗?她不再挣扎,无力地瘫软在凳子上。
多少年了,她还是墨渊的小白鼠,她从来没有获得自由。
“墨渊,你不是这样的。”她声音发颤,几乎祈求。心内全是悲怆,就像经历一场惊天大骗。
“我是什么样的?”空气中墨渊的脸不断靠近,声音低沉,唇角勾起微妙弧度。小眼睛阴冷恐怖,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和残忍。
墨渊是什么样的?高兴会和她斗嘴,在餐桌上争一盘菜。生气会吹胡子,眼睛瞪得很大。鲜活而顽固,对她关爱有加。
但墨临渭说不出话,她眼皮越来越沉,双臂缓缓垂下,几乎就要昏睡。墨渊的脸却越来越近,对她露出笑容,甚是诡异。
“你不是墨渊,你是谁?你为什么给我注射镇定剂?你到底想干什么?”墨临渭陡然心惊,眼球逐渐充红,几欲滴血。
“我当然是墨渊。只是你看看你自己,你到底是谁?”
一面光洁的镜子,精致的外框,昂贵非常。他有洁癖,总爱美好事物,完美主义的典型。依然是他,却又不是他。
墨临渭心中大恸,只觉被命运再次玩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镜面,脸色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