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让我瞧瞧。”池浅浅蹲在墨临渭面前,搓了搓双手,确定没有湿度后,才向墨临渭的脸靠近。她动作既轻柔又缓慢,仿佛墨临渭是最珍爱的宝贝,稍微用力就会碎裂。
近了近了,她的手指几乎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池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心忽然揪起,眼神也无比。只怕她拒绝,她是清冷固执的孩子,从小意志坚韧。池浅浅怕,怕她拒绝,她希望墨临渭给一个提示。
空气仿佛停滞了,池浅浅屏住呼吸,她的手指就那么停滞在空气中,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后退。她眼里的渴望浓烈真切,几乎,就要贴了上来。
但,墨临渭下意识地缩在一边,避过池浅浅的手。她强忍许久,还是做不到。不喜别人的触碰,与世界格格不入。无家可归,寄居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时时刻刻,掩饰内心,与世界脱节、断裂,只活在自我意识中。彻底和世界分割开来,才能自在。
墨临渭是被囚禁的寄居的雀,一世一生。不想待在原处,离了不能活,只能饮鸩止渴。所有的关怀,她求而不得。
池浅浅脸上闪过失望,却很快挂着笑容,特意放低声音,温软道:“临渭,我的孩子,你过得好吗?”话还未说完,泪意阑珊,心心念念六年的孩子,就这么活生生坐在她面前。虽然没有拒绝她,却抗拒她的触碰。这情形一如当年,让她那么难过。
可是,依然倔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只要临渭不拒绝,她还是她的母亲。
“临渭,我给你带了东西来。”低头翻找米色毛衣的口袋,从里面掏出各种小玩意。有十厘米大小的布偶,有精致的陶瓷玩偶,还有一颗棒棒糖……为了这次相见,她费尽心力,甚至讨好。她很想给墨临渭一份浓厚见面礼,弥补作为母亲的缺憾,但墨渊极力制止她。大件物品被墨渊克扣掉,她手忙脚乱地在毛衣口袋里塞进小玩意,希望哄她开心。
“临渭,你喜欢吗?”献宝般看着墨临渭面无表情的脸庞,心里难过,安慰道“放心,这些东西都经过高温消毒,没有细菌。”她那么讨好,几乎卑微。墨家庄园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却对墨临渭卑微。
墨临渭坐立不安。她一语不发,没有接池浅浅手中的小玩具,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很困惑,也很内疚,笨拙地冷漠着。
“孩子,是不是不喜欢。没关系。”池浅浅的笑容僵掉,那些零散的小物什从手里散落,在地板上凌乱分散。她失望而自责道:“看我,你已经12岁了,这些小玩意,你肯定不喜欢。”自责地收捡物什,泪眼婆娑。又是拒绝吗?无论做了多少努力,她看不到她的真心?还是说,她的病,依旧不能完好?
池浅浅声音沙哑,有些贪婪地看着墨临渭。只见墨临渭素白脸颊像出水芙蓉,清丽出尘。和监控录像上的她比起来,更真实,也更清瘦。心疼担忧道:“临渭,你竟然这么瘦。监控录像把人都放宽了些,我竟然不知道。”
喉头几乎哽咽,用力托着脸颊,忍住泪水。她不能当着临渭的面哭,那会刺激临渭。她背过身,用力调整一下呼吸,继续叮咛道:“我苦命的孩子,快些好起来吧。”她絮絮叨叨,明明有无数话想说。但来到少女身边时,只剩叹息和哽咽了。原本,只要能看看她,就心满意足,难道,还要奢望更多吗?
墨临渭别扭一缩,池浅浅的目光太浓烈,她不习惯。
池浅浅面上一僵,故作轻松道:“今天呆很久,身上也有湿气,就先走了。”低头,泪滴在地板上,沉寂许久,只得准备离开。她们是母女啊,她是她的母亲啊,虽然未能孕育她,却真心相待。但是,她们之间的鸿沟,可是会一直绵亘着?
墨临渭并未移动分毫,她很想做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勇气。没人教她这些事,她颓唐无语,手指扣着木椅。
池浅浅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挤出笑容,怜爱道:“临渭,加油!”千言无语,却只有一句。语罢,池浅浅再也无法控制,就快哭出声来。她迅速转身,拿着木板上的红色雨衣,慌乱地套在肩上。打开木门环扣,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墨临渭,心里又是疼怵。
用力打开门,冰冷的风吹进毛衣里,她感受到刺骨的冷。她打了个冷噤,快速整理衣衫。
“小心。”墨临渭动着唇,却未发出声音。
池浅浅的脚似乎生根,许久不动。她惊愕回眸,以为幻听。她彻底走出木屋,关上那扇木门,大步进入雨帘中。
红色雨衣帽还未整理好,雨丝打湿了头发,她好像不觉得冷,心里反倒是浓浓的甜蜜。
墨临渭站在窗边,看着雨中步履轻快的红色背影,胸腔里溢满莫明的情愫。她的心,很暖、很酸、很浓稠,仿佛胸腔喷涌出一种神秘的液体,通过血液输送到各个器官。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池浅浅了,甚至以为今生今世不会见面。
池浅浅或许早就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将她忘记了吧。但对她关怜依旧,眼中关心更不作伪。
她关上窗户,转过身看了看池浅浅坐过的地方,似乎上面还有余温。短短一瞬,走到摄像头面前,杏眼睁得很大,沉默地盯着那红色圆点。她面容表情,脸颊白皙,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神秘和静美。
她,也想有个关爱自己的母亲,她也想像正常人一样享受亲人的关切。但,她不能。她的病,她的伤,她的无能为力,她不能。
显示屏前,墨渊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看着画面里静默的少女。那双杏眼是有灵魂的,仿佛汇聚了宇宙里无穷尽的奥妙,等待他探寻。他爱那双眼睛,澄净、黝黑、精美。他也爱那个孩子,为他带来人生最大的难题,值得他不断探索。
许久后,他的唇角微微上翘,露出纯粹的微笑。
“好。”墨渊轻呼,仿佛发现重大宝藏,眼睛睁大到平素的2倍。似乎沙漠中游弋的旅者,经过漫长的跋涉和重重风波,终于看到一株绿色仙人球。
这声“好”让实验室所有人惊愕了,他们不由自主地盯着墨渊,希望听到更多讯息。
“把速度放慢到3倍。”墨渊兴致盎然,墨临渭的病情,有了突破性进展。
当亦源走进房间时,墨临渭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状。这意味着,亦源的到来刺激了墨临渭,她的大脑是有反应的。
当池浅浅站在门口准备离开时,墨临渭说了“小心”。她们六年不见,这次突兀的相遇没有墨渊陪同。池浅浅的慈爱和关心几乎让在场医护人员感慨落泪,墨临渭并非毫不在意。
这两个微小的动作,不同于刻意模仿,相反是真实的。如果墨临渭对周围的人或者事有了反应,说明她已经开始想要融入真实生活,而不仅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常人来说,正常的心理反应能通过表情、行为反应,有的人甚至会夸大心理因素,用强烈的肢体语言表达内心所想。比如疯狂大笑、捶足顿胸、失声痛哭。可对墨临渭来说,对亦源和池浅浅有了反应,意味着墨临渭的抑郁症有了破解因子。
“这段录像非常珍贵,放到绝密档案里。”墨渊发号施令,脸颊泛着兴奋的潮红。多年停滞不前的萎靡,今天竟看到了希望。
“红色,亦源。这小子,真是个宝贝。”墨渊兴奋异常,觉得亦源长得那么顺眼。自他来到墨家,墨临渭的病情就开始有了起色,不愧是他一眼就中意的人选。
墨家每年会在华夏举办“求贤会”,目的是召集优秀人才到进入墨家,报名者参加三项测试,仪器自动读录数据,得到测试结果。亦源的三项测试结果送到墨渊办公室时,他就很感兴趣。一月来,亦源不骄不躁,每天表现可圈可点,把他布置的大部分任务都完成了。墨渊对亦源的天赋非常看重,也耐心地将知识传授给他。带亦源见墨临渭是冒险做法,没想到收到这么好的效果。
墨渊控制着心间的狂喜,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手头工作,他抬头看着时钟,准备按时回家吃饭。
“怎么让亦源跟我一起去治病呢?”墨渊忽然陷入一个盲区,似乎那是很费力的事。他拿出最常用的录音笔,放在手上来回转动,额头也渗出薄汗。
不得不说,智商超群的墨渊在基本的人际关系中,的确少了点脑筋。或许上帝对每个人都很公平,当在某个领域很擅长,另一个领域就会匮乏。大自然一直讲究守能量守衡,人也如此。
墨家主院东南方向的厨房里,池浅浅穿着白色毛衣,系着淡绿色棉布围裙,浅浅的梨涡泛着笑意,心满意足在她脸上弥漫。她轻轻哼着歌,在砧板上快乐地切菜。一旁的木案上摆着各种配料和菜蔬,似乎今天是个隆重的节日,她准备大展身手。
她见到心心念念的墨临渭,她见到了她的女儿。这是六年来第一次亲眼相见,池浅浅满心喜悦,仿佛多年夙愿在今天一并得偿。她犹记得临渭离去时对她的耳语,犹记得临渭小时的乖巧和脆弱。
只要临渭安好,她的隐忍和折磨终是值得。只要,临渭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