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莹莹的水波里,康平像一片秋叶,宁静地浮在水面上,夕阳的余辉照在他结实的肌肤,微微的凉意却一点一点沁进他的心里,使他混乱的头脑也渐渐平复下来。
  下午他打电话给林抗,告诉他自己今晚不去他那儿,他没有告诉林抗公司发生的事,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仔细想想自己面临的问题和将来的处境。
  他朝着游泳池中间游去,没入水底,张开嘴,让呼出的气泡懒懒地迸出水面。然后又游回池边,慵懒地靠在水壁。
  康德超已经在棕榈树下的藤椅上坐了很久了,他一早就知道了青田公司发生火灾的事,他没有打电话到公司,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压力都可能使康平崩溃。康平回到家里,他也没有问有关青田公司和康氏集团的任何事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跟他打招呼,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然后看着康平来到游泳池。
  康平甩了甩头上的水,爬上台阶,看见了静静看着他的康德超。“爸!”他叫了一声,走过去,抓起椅上的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然后在椅子上坐了。
  康德超慈祥地朝他笑了笑:“阿平,你是不是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康平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夕阳褪尽已经变成暗绿色的游泳池。
  “其实这也没什么,生意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康平沉吟片刻,目光也收了回来,却低垂着眼帘,“我想辞职!”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的意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康德超语重心长地说,“阿平哪,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始有终,遇到一些挫折和困难在所难免,我们总不能一味逃避吧?说实话,我不希望你辞职。”
  “可是,爸,这次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太大了,我已经失去了公司董事会的信任,就算大家都给你面子,让我继续出任总经理,那不但没有任何意义,反倒会使事情变得更遭,我……”
  “你不要再说了,我了解你眼前的处境,”康德超打断了康平的话,“嗯,你觉得你二哥怎么样?”
  “二哥学的是工商管理,又留过洋,能力远在我之上,把公司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唉!”康德超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能力是没得说的,可他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我担心将公司交给他,我一生的心血就会毁在他手里。当初之所以没将公司交给他,原因就在这里。”
  “你多虑了,爸,”康平皱了皱眉,“二哥虽说心胸狭隘了点,他毕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是那样优秀,不会令你失望的。”
  康德超站起来:“不说这些了,你辞职的事情我会提交董事会讨论。对了,小洁刚刚给你挂了几个电话,你都不在,给她打个电话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老让我和你妈担心。”说着,慈爱地拍了拍康平的肩,径直回了屋。
  夜色像一张灰色的网,悄无声息地罩了下来,越来越深。康平穿好衣服,掏出手机,拨通了舅妈家的电话。
  “谁呀?”话筒里传来了韦依萍的声音。
  “舅妈,我是阿平。韦洁在吗?”
  “哎呀,阿平哪,你都到哪里去了?小洁一下午都在拨你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她都快急死了。你打她手机吧,她说出去找你,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好!”康平挂断电话,急忙拨通了韦洁的手机:“你在哪里?”
  “你没事吧,康平?”韦洁的声音显得十分焦急,“我快到你家门口了。”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康平边说边向大门跑去,“你等着,我出来接你。”
  韦洁老远就看见了等在路灯下的康平。“吱嘎”一声,出租车还没停稳,她就推门跳了下去,快步跑向康平。
  出租车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叫道:“小姐,你还没给钱呢!”
  “噢!”韦洁还没反应过来,康平已经抢在她之前将钱给了司机。
  韦洁走到康平跟前,盯着他那张平静的脸,目光中带着明显的不相信:“真的没事啦?”
  “没事!”康平耸耸肩:“你看我像有事的人吗?”
  “没事就好!”韦洁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塌实了,“你不知道,我下午一听说就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找到你,你的手机也老是关机,我都快急死了,所以才出来找你。”
  “让你烦心了,真是不好意思,”康平苦笑着,“走吧,去见见我父母,他们也想见你呢。”
  “就这样?”韦洁摊开双手,睁大眼睛看着康平。
  康平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你这身打扮不错啊,有什么不妥吗?”
  “我是说,什么东西都没带,怎么好意思进去呀?”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爸妈,他们不会介意的。”
  两人走进镂花的铁门,穿过花木扶疏的花园,秋风轻送,菊花的芬芳阵阵扑鼻。
  “伯父伯母都还好吧?”韦洁问。
  “嗯!”康平点点头,推开了客厅的门。
  康德超夫妇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康平身后的韦洁,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满面笑容地问:“你是小洁吧?阿平这孩子,有客人来也不说一声。”
  康平将韦洁让到沙发上坐下。
  “伯父伯母,来得匆忙,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真是不好意思。”韦洁歉意地笑着。
  “嗨,还带什么东西,你能来我们就高兴。我还是十几年前见过你了,那时你还扎着两个羊角辫呢,你看看,现在我都认不出你了。”康平的母亲将桌上的糖果推到韦洁面前,“来,吃糖!”
  “你父母都好吧?”康德超紧跟着问,“算起来,我们也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
  “他们都好,就是忙,”韦洁急忙说,“爸爸退休几年了,又在几家单位任顾问,闲不下来;妈妈还跟以前一样,热心公益事业,前几天还在为一个家境贫困的残疾儿童筹措医疗费呢。他们也不知说过多少次来走走,可就是抽不出时间。”
  “依你爸爸的性子,他能闲下来?”康德超呵呵笑道,“这样好哇,老年人嘛,能为社会发挥点余热比什么都强。”
  “伯父,这一点你跟爸爸倒是很像的,”韦洁掩饰不住满脸的笑意,“他老是说,拿着人民的钱,就该为人民办事,不应该有年龄和时间的限制。”
  “小洁呀,这你可说对了,”康德超接过话去,“我虽然比你爸爸大几岁,严格说起来,他还是我的老师呢,他在政府部门工作,知道的比我多,凡是遇到政策上弄不通的问题,我都会向你爸爸请教。一日授业,终生为师嘛。”说完,哈哈笑起来。
  韦洁也笑了,她看到的是一个乐观豁达的老人,她一点都没有拘束感。
  康平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递到韦洁手上。
  韦洁把苹果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哇,好甜,肯定是红富士。”她开心地叫了起来。
  “这你也吃得出来?”康平诧异地看着韦洁,“你可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啰。”
  “哦,不敢当!”韦洁笑着说,“这点雕虫小技我早在几年前就会了。”
  “是吗?”康平饶有兴致地看着韦洁,“那你倒说说,红富士跟其他苹果究竟有什么不同?”
  韦洁沉吟着说:“红富士呢,汁多,却甜而不腻,脆而不硬,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这是其它苹果无可比拟的。”
  “嗬,你还真有一套!”康平也被逗得笑了起来,“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用哪根神经去区分的?我也学学。”
  两人都笑了。康德超夫妇看着两个开心的年轻人,心里也自是高兴,他们打心眼里喜欢韦洁这个未来的媳妇。
  这时,屋外响起了两声汽车喇叭声,不多一会儿,康鸿就带着他的妻子于扬进了客厅。于扬是一家私营银行的办公室主任,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穿一套时下最时髦的紧身筒裙,显示出她的高贵不俗。她很早就知道康鸿在外面有情人,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只想一辈子靠着康鸿这棵大树。看到韦洁,康鸿脸上立即浮起了笑意:“哦,有客人呀?”
  “二哥,二嫂,”康平急忙叫道,“这是韦洁,舅妈的侄女,也就是小时候跟我们一起玩的小洁,你知道的。”
  康鸿微微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韦洁:“你真是小洁?这可太意外了。”
  韦洁含笑点点头,指着康鸿身边的于扬:“这位想必就是你太太吧?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噢,她叫于扬,于是的于,飞扬的扬。”康鸿急忙说道,“当然,我可不希望她真的飞扬起来哟。”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风趣,”韦洁笑着,转向于扬,“于姐,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于扬脸上荡漾着无所谓的微笑,“韦小姐,你是康鸿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哦,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原来是这样。”于扬说,“请问韦小姐,你现在在哪儿做事?”
  “我刚从美国回来,工作的事还没搞定……”
  她话还没说完,康平急忙接过话去:“对了,韦洁,董事会已经同意你出任我们公司的人事部经理,你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韦洁刚要开口回应康平,于扬就兴奋地叫起来:“美国!?那可是个好地方哟,你是在纽约还是华盛顿?听说那里的唐人街很出名的,许多中国大学生在那里也只有扫地洗盘子的份,是不是真的?”她那夸张的惊奇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康鸿厌烦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说道:“你们聊吧,我去看看晚饭弄好没有。”说完,向厨房走去。
  于扬的夸张神情,韦洁也颇为反感,但却不好表露出来。她笑了笑:“我在斯坦福尼亚大学念的工商管理,毕业后一直在洛杉机,说实话,纽约和华盛顿我都没去过。”
  “洛杉机!”于扬又叫起来,“我知道的,中国就是在那里实现了奥运金牌零的突破。许海峰,知不知道?在1984年洛杉机奥运会,他为中国夺得了有史以来第一块金牌……”
  康鸿走回来,狠狠瞪了一眼喋喋不休的于扬:“饭弄好了,去吃饭吧!”
  这房子的结构跟一般的西式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蓝色屏架,如果有酒会或盛大聚会,就可以撤去屏架,倒也方便得很。大家走进餐厅,餐桌上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品。
  康老太拉着韦洁直往餐桌上让:“菜都是我们家秦妈做的,你尝尝看?她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她来我们家的时候,阿平才只有四岁。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韦洁含笑看了正端菜上来的秦妈一眼,那是一个典型的善良妇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秦妈最后在餐桌上坐了,大家才开始吃饭。康老太不住地给韦洁夹菜,“这鲍鱼不错!”“这红烧牛肉好吃,多吃点吧!”而康平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时不时地拿眼睃笑得合不拢嘴的母亲和受宠若惊的韦洁。他一直在思考着该怎样处理他跟林抗和韦洁的关系,原以为,只要早些告诉韦洁自己跟林抗的关系,她就会及早退出,至少不会伤得太深,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喜欢她。看来,事情远远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康鸿早就注意到闷闷不乐的康平了,以为他在为公司新近发生的事烦心,当下不动声色地劝解道:“阿平,青田公司的事我也听说了,就让它成为过去吧,不要再想了。”
  “噢!”康平立即醒悟过来,“二哥,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定辞职离开公司。”
  康平话一出口,除了康德超之外的所有人都停住了筷子,惊异地看着他。
  “你要辞职?这怎么行呢?”康鸿故作惊讶地叫起来,“爸爸那么信任你,你走了,公司怎么办?”
  “以后你就帮爸爸料理公司吧,我已经跟爸爸说了辞职的事。”康平勉强地笑了笑,又垂下头去。大家都不再说话,先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倏然结束了。康鸿偷偷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心里涌起了胜利的快感,康氏集团已经唾手可得,他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回到客厅,秦妈早就斟好了几杯好茶。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韦洁站起身来告辞:“伯父伯母,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康老太也跟着站起来,对一旁的康平说:“阿平,你送送小洁。”
  “好的!”康平说,“走吧,我开车送你。”
  韦洁没有拒绝。走出客厅,康德超夫妇和康鸿都一直送到大门口。康平将他的宝马开到门口了,康老太还握着韦洁的手一再叮嘱:“小洁呀,有空来玩啊!”
  “谢谢伯父伯母!”韦洁说完,猫身钻进了康平已经打开的车门。
  沿着高速公路,宝马向着市中区急速行驶。康平没有关车窗,冷冷的秋风侵进来,吹得他的左脸颊都有些冰凉了。他两眼盯着前方,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今晚月光很好,皎洁的,雪白的,坦坦荡荡地铺得遍地都是,使得公路两边的路灯形同虚设。城市的月夜啊,别有一番情趣,喧闹中不失肃穆,迷离中也有安详。
  韦洁开心地看着不断向后退去的灯火和树影,今天第一次到康家,她能感受到康平对她的爱,康家的每一个人都对她那么好,就连秦妈这个老佣人也不例外。她满脸荡漾着幸福的微笑,身子随着汽车的滑行轻轻摇摆着。
  汽车终于进入了市区,这里喧闹异常,月光也被五彩流离的灯火分散,已经没有了郊区的宁静柔和。终日在繁华都市流连,韦洁也没了观看的兴致。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扭头看着安静得像一尊石佛的康平:“康平,你真的要辞职吗?”
  “唉!”康平轻轻叹了口气,“我别无选择。刚开始接手公司的时候,我乐观地认为,我完全有能力管好公司,没想到,我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他满脸自我解嘲的苦笑,话语里充满了不甘心失败的无奈。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还是回去搞我的广告吧,那对我更合适。”
  “有没有想过,开一家自己的广告公司,我知道你适合干这一行,”韦洁鼓励地看着康平,“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的!”
  “当然想啦!”康平说,“不过,现在还不行。”
  “有什么困难吗?”韦洁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我在美国注册了一家公司,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撤回那里的一切。”
  康平心里一热,扭头看着韦洁:“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他明知这个问题是多余的,还是问出了口。
  “你说呢?”韦洁歪着头,调皮地看着康平,四束目光在两人之间热烈地交织着,像一泓盈盈的水,沸腾了,溢出了,滋润着两颗渴望的心。
  康平的心猛地颤抖了,他渴望陷入这个温柔的感情旋涡,却又害怕,林抗的身影就像一支箭,插在他心上,怎么也拔不出。
  “冰糖葫芦啰!”这声叫卖震动了康平记忆的弦,他猛地刹住车,“来两个,怎么样?”
  “好哇!”韦洁笑了笑,“好久没吃过了!”
  “你等着!”说完,康平打开车门,走进如织的人流,循着叫卖声走去。小时侯,他俩都喜欢吃这玩意儿。十七岁那年,韦洁一家要走了,她约他在公园见面,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却给了他一大包冰糖葫芦。这么多年了,康平都没领会出韦洁的意思,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韦洁是要他记住她,那一颗颗圆圆的火红的冰糖葫芦,代表着她爱他的心呀。如果当时向她表白对她的爱恋,结局将完全不同。
  走回来的时候,韦洁已经下车,倚着车门,热烈地看着有些气喘的康平:“还记得当年我给你的那包冰糖葫芦?”
  “怎么不记得?我一天一支,整整吃了半个月呢!”康平笑着,将冰糖葫芦递给韦洁,目光却转向了一个不断变幻着的灯箱广告。
  “我们走路吧,反正也不远了。”韦洁接过冰糖葫芦,转动着,像看一个玲珑剔透的古董,在她眼中,那一粒粒滚圆的闪着诱人光芒的小东西,都有着不一般的意义,都是他们爱情的黏合剂。
  康平将车开进附近的一个停车场后,两人转进了一条行人较少的小街,昏黄的路灯下,可以看见他们靠得很近的身影。
  韦洁咬了一个,慢慢地咀嚼着:“这是杨梅味的,小时侯我最喜欢吃这种酸酸的杨梅冰糖葫芦,你却喜欢那种放了很多糖的甜得腻人的冰糖葫芦,老是跟我不一样。”她脸上始终带着幸福的笑容。
  “谁叫你老是跟我作对,我说花儿谢了自然会开,你却偏偏说花儿开了自然会谢,说不赢就哭,结果呢,每次都是你赢。”两人都笑了。
  在韦依萍家的楼下,两人停住了。
  “上去坐坐吧!”韦洁说。
  “不了!”康平笑了笑,“你明天第一天上班,我开车来接你吧!”
  “那太好了!”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松开,小跑进了灯光昏暗的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