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浑然不觉,他跪在地上,泪自眼角滑落,他喃喃着:“尘归尘,土归土。今日何日兮,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用力地闭上眼,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往事。
这是一场懵懂的关雎梦,梦里有布衣蹁跹吹着竹笛的少年郎,有沿溪执伞缓行的美娇娘。
马家村近水,临溪而建,水深百尺,淙淙东流。东边一座青山,烟云缭绕,终年不散。山间一口泉,甘甜清洌,山后一方涧,有瀑布飞漱其间。涧中有蛟龙,盘绕大椿而居,与其同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早已不知春秋几何。蛟龙喜水,每每吞吐大泽,化而为雾,落而成雨,却也润泽一方。
大蛟平生最喜两件物事,其一是与他同寿的大椿,其二则是马家村戏水的娃娃。大蛟觉得人间的娃娃甚是可爱,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拍起小小的浪花,一朵连着一朵。
他时常会潜在水底假寐,偶有娃娃溺水,他便悄悄地把娃娃送上岸。一来二去,村民们都说水底下有河神爷,庇护马家村。更有村民逢年过节向水里扔些贡品,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康健。
他觉得有趣,原来在人的眼中,做了好事的,没伤害他们的,就是神仙。
他悠哉悠哉地在马家村附近晃荡了许多年,干旱时下场雨,落水时救个人,偶尔还会驱赶一下山中的猛兽。他看着曾经戏水的娃娃长成高大的汉子,讨一房贤惠的媳妇,再生下咿呀学语的娃娃。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人生在世一蜉蝣,百代枯荣,不过春花落下的一臾。
马家村村头有一户人家姓季,这里住着全村学问最多的夫子和他清俊的儿子。马家村村尾有一户人家姓李,这里住着全村最富有的寡妇和她美貌的闺女。
夫子学富五车,然而家徒四壁,只靠教村里的娃娃念书为生。夫子的儿子阿龙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写得一手好字。每到年关时,阿龙便忙开了,从村头到村尾,一百多户人家,每家两幅春联,一副贴在门外,一副贴在正堂。
家里有闺女的妇人常常叹息,说阿龙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可惜什么她们没说,阿龙也猜得到。自家家里太穷了,穷得让那些想把闺女嫁给阿龙的人家望而却步。
其实阿龙也想过考个功名,只是提起这一档子事,爹就会破口大骂,然后买两斤村里酿的劣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对着油灯流泪到天明。
久而久之阿龙便彻底绝了心思。
阿龙手巧,经常雕些木头做的小玩意,拿到镇上去卖,换些铜板,贴补家用。阿龙想用最好的木头雕一支木簪。他想把木簪送给一个人。
送给村尾已故的李员外家的姑娘,小翠。
他偷偷喜欢翠云很久了。从他第一次去李员外家写春联的那年开始,从他第一眼看到李家小姐开始,从她开口同他说第一句话开始。
那一天大雪未融,日光映在雪上,澄莹剔透。她就那样远远的来了,一身湖绿色的袄裙,月白色的斗篷,似九天之上的神女,踏雪而来,妙不可言。
她走近,笑着问他,临习的是不是圣手章延之的作品。他平生第一次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二人畅谈许久,从书画到乐音,墨干了几次,他才写好对联,告辞离去。
夜里辗转反侧,脑海中那抹倩影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阿圻懊恼地坐起身,抓过枕旁的书册,借着月光翻看。目之所及,却是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想了想,提笔在夹缝处写了一句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然后像做贼一般把书藏在了床下。
他想,自己大抵是爱上了小翠。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平淡无奇,积累够了,便又是一年。十里八乡向小翠求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被李夫人拒之门外。他静静的看着那些求亲的人,然后,继续在东山上寻找好木头。
这一晚夜深人静,东山上突然金黄刺目,继而一声巨响,惊醒了马家村睡梦中的村民。人们都以为东山塌了,披了衣服奔出门去看,金光散后,东山仍完好地立在那。等了许久再无动静,村民摇摇头,各自回屋了。
他却睡不着了,他从书上看到过,金光刺目,摇山撼海,乃是异象。
第二天他独自上了山。捡了条奄奄一息的“蛇”回来。那蛇却长了四只脚,他想,这也不是蛇吧,于是
吃饭的时候问阿爹,有没有什么东西,像蛇,有足。
阿爹漫不经心地答道,有啊,东海里的蛟龙。
他顿时觉得有团饭噎在喉咙里了,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那蛟龙大否?
当然大啊,他爹又夹了一口炒蛋,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那蛟龙长九万九千丈,有百人合抱之木那么粗。
阿龙放下心来。悉心照顾了小蛇一个月,小蛇才生龙活虎起来。然而小蛇第一次开口说话,还是把阿圻吓得蹦起三丈高。
这小蛇坚持说自己是条蛟龙。
阿龙撇撇嘴,“我阿爹说,蛟龙身长九万九千丈,你有吗?”
小蛇摇摇头。
“我阿爹说,蛟龙有百人合抱之木那么粗,你有吗?”
小蛇不说话了。
阿圻还是每周去一次山上,小蛇问他找什么,他说,他要找一块可以做簪子的最好的木头,送给心上人。
小蛇游到地上,带他进了一个山涧。
小蛇盘踞在一块焦木上。他告诉阿圻,这块焦木,是世间最后一块乌古木。乌古木是神木,其香气,闻一口,可延寿百年。
但阿龙想了想,走出了山涧,他想,既然是神物,便该有更大的造化。
阿龙和小蛇成了挚友。他去镇上卖木雕,小蛇也坐会在背篓里,一路上给阿龙讲些奇妙又有趣的见闻,阿龙也会和小蛇讲书中看来的故事。
可快活的日子往往不会太长久。
这一日阿龙从镇上归来,远远就瞧见了村口冲天而起的火光。他一路狂奔,却看到一向注重仪容的阿爹,散着头发,被骑在马上的铁甲士兵捆住双手,当做牲口拖着踉跄前行。
“阿爹!”他哭喊道。
阿爹看见了他,那些士兵也看见了他。
“别让那个逆贼之子跑了!”那些人杀气腾腾的奔了过来。
“快走啊!走的越远越好!别回来!”阿爹声嘶力竭地喊着,骑在马上的士兵狠狠甩了一下马鞭,阿爹浑然不觉。
他猛地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后跑去。依稀还听得到阿爹悲怆的歌声:“时也!运也!不济也!皇天之不道兮,大道将亡……”
身后传来羽剑的破风声。他闭上眼睛用力的向前飞奔。然后他突然发现,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睁开眼,身下是一条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巨龙,载着他飞向东海。地面箭如飞蝗,却影响不了巨龙一日千里。
他一头栽倒在巨龙背上。醒过来的时候,是一处孤岛。
“你睡了有十天了。”身旁的蛟龙动了动,“若再不醒,怕是见不到我了。”
“你要去哪里?”他问。
“阿龙,你要知道,这世间万物都是有寿数的啊。”蛟龙笑了,眼里有勘破尘世的慈悲和薄凉,“芸芸众生皆有劫数,跨过去了便是新生,跨不过去,大限也就到了。我本来活不了这么久的,幸而被你所救,临行前送你一场造化,算是偿还了救命之恩罢。”
蛟龙张开嘴,一颗蓝色的珠子冲入阿龙体内,阿龙只觉得通身舒爽,似有身在汪洋之感。
“此乃吾之元丹,内有功法传承,”蛟龙的身形渐渐淡去,眼里的神采也渐渐熄灭,“虽不能无双披靡,倒也可保你无虞。”
“阿龙,”大音希声,回荡在耳畔,“吾生数十万载,看沧海桑田,花开花落,唯有这数月最快活,珍重。”
阿龙为蛟龙立了个空冢,冢里埋了当初那块乌古木。
他趁着夜色摸下了山,原本是他家的地方,只剩下断壁残桓。还有士兵驻扎在不远处。他小心翼翼藏在灌木丛后,想要听到一点阿爹的消息。
“将军让我们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天,你说那小子还会回来吗?”他听那人说道。
“不会,”另一个士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火堆里扔了两段木头,“那小子又不傻,他可是被龙救走的,这国师的儿子就是了不得,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要不是藤山县的县令给了线索,这国师说不定要藏到猴年马月去呢!”
“可不是,藤山县令要升官了吧,这可是大功,最起码也能做到知府。”
“人家这命啊……”
夜渐渐静了,可以听得到士兵如雷的鼾声。他知道,藤山县县令就是马家村村长的长子,也曾经是阿爹的得意门生。
只是没有想到,他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自己的恩师。
阿龙离开了自己的家。他带走了自己藏在床下,如今只剩下半册的书卷。阿龙离开的第二天,翠云在枕边发现了一支精巧的木簪。
他并没有走远,他在东山的山涧里,修行蛟龙留给自己的功法,闲暇时看涧外水帘飞溅,看山间青藤老树,自在枯荣。
他偶尔会溜下山,偷偷看一眼翠云。
日子也过得惬意。
阿龙没有奢望过与翠云绿鬓视草,红袖添香。他希望翠云可以嫁给一个好人,一辈子喜乐无忧。可是他没有想到翠云要嫁的,是那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于是他在成亲的傍晚闯入青庐,杀了马亨通,掳走了翠云。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是在他最喜欢的姑娘面前杀了她的新婚丈夫。
阿龙把翠云带回了东山后的山涧里,每日把果子和烤好的肉放在门前,自己却不敢露面。修习蛟龙功法以后,阿龙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他怕翠云嫌他是个怪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孽。
他不喜欢杀戮,却又讨厌那些自命不凡的道人,明明是要取他的性命,偏作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成了妖道又如何?人世间披着人皮的畜生何其多,他们的报应未至,凭什么要先清算自己的业障?
可是,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作为阿龙的一生,妖道的三载,都在青芒剑光中复归于无物。
萧一剑看着妖道,从面前的地上捡起丢落的残卷,是一本诗经,页脚用极小也极清俊的字体写了一句话:有美一人踏月而来,美如芙蓉,清如秋水,心驰神往,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远处,传来裙饰碰撞的叮咚声。一名青衣少女款款而来。妖道回过头去,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他轻轻的,口型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怪你。”青衣少女神色复杂,她摇了摇头。
萧一剑看见,妖道笑了,他身上蓝光骤盛,用无比虚弱的声音说道:“帮我把她送回马家村。”
萧一剑不由点点头,他上前一步,锁住妖道周身几处元穴。将他魂魄逼入蛟龙那枚内丹之中。萧一剑收起元丹,看向小翠。
小翠盈盈下拜,“多谢少侠相救。”
“你欢喜他吗?”萧一剑突然问道,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翠云转身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少侠逾越了。”
她如何不喜欢他?初见时,他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即便后来他变成那般模样,她也不曾厌弃他。她知道那支木簪是他亲手雕刻,被她藏在妆奁的底层,连着一张她亲手写的红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两行清泪划下,落在掌心,冷冰冰的。此后,由她一人铭记,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