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浑山,隶属司州弘农郡陆浑县。
陆浑山浩浩荡荡三百余里,依于伊水。山间烟霞迷绕,绿树苍郁,走兽其间;山头彤云出岫,时而大雾浩浩瀚瀚,时而小雾淅淅沥沥;山脚处矮树野蔓遍地,十分难行。活脱脱就是一未接人烟人气之地。
而今正值寒冬季节,山间却早已大雪茫茫,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那皆是一白!
今年这场雪来的有点早啊,陆浑山里好些没猎足过冬食物的猎户不由长吁短叹起来,本来这种深山里开不了什么耕地,种不了多少粟米,往年都是赶在大雪封山前分成两队,一队是由村长领头,挑几个脚力好的村民带上些一年来村里各家积累下来的狐皮狗皮狼皮走个几天去山外的县城换粮食和铁器;另一队由村里打猎最好的蔷夫领头,去几日山里,猎些同样准备过冬的飞禽走兽。这些粮食和肉类,足够这只有几十户的深山村子里,舒舒服服的过个“暖冬”了。
可现在,村长去了还没回来,猎户们倒是早早猎完下山,不是因为满载而归,而是突如其来的大风雪迫使的。
下山的猎户们都聚在村子前面靠山而建的山神庙里,满脸愁容的瞧着堆在屋子中间的那十几只野鸡斑雁,倒是有只小鹿,可也抵不过村里几十户“嗷嗷待哺”的人口——这个冬天,该怎么过去呢?
丁家四兄弟是今年刚加入狩猎队伍里的初丁,他们爹跟着村长出去换货,临走前把他们四个交给了村里唯一的蔷夫王柴,说是带他们练练手,要是这四个有一点好吃懒做,就朝死里打!蔷夫是大汉朝最低的几个官职之一,在村子里这几十年都是由王家人世袭的,到了交接的时候就去山外的县里一趟。可到了王柴这一代,王家嫂子死了后就一直打着光棍,看来这辈子也没有续娶的想法,而王家嫂子也没给老王留什么子嗣,所以村里几十户只要家里有个年轻后生的,都想送到王柴下面打把手,指不定人家老王就把蔷夫的位置留给你了呢?
这蔷夫再小,也是个官儿啊!
四兄弟老大丁小春年轻气盛,不甘心的对王柴提议道:“柴叔,现在雪刚来,俺们先避一阵。这种早雪就这样,只要避开这前头一阵,等下小点了,俺们再上山一趟如何?”
王柴冷冷瞧他一眼,半响开口道:“你爹是想让你跟着俺学手艺,不是去学送死。”
丁小春不服气,还想再争一句,被他胞弟丁小夏拉了一把,悻悻地吐了口唾沫,没吱声,蹲庙口看雪景去了。
丁小夏无奈瞧了一眼犯孩子气的兄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可是柴叔,这点食物,俺们……”
“俺们根本不够吃!”丁小春猛得回头插一句,发泄一样:“就这些小鸡小鹿,都不够俺们兄弟四个过这个冬天!”
“哥!别说了。”丁小夏紧张地瞧着王柴的脸色,生怕他有一丝不愉。
王柴没去理会丁小春,问了屋子里的其他猎户。乐天的人期待村长那一只队伍能带回来一村过冬的食物,担忧却没办法的人扒拉着脑袋没吱声,有的可能有些小心思,但苦于王蔷夫的态度而不敢表态。王柴把所有人的样子看在眼里,最后扫了一眼窝在屋子角落柴草堆里的焦大脚,吐了一口哈气道:“大脚,你怎么看?”
焦大脚闻言“啊”了一声,显然刚才在魂游天外。王柴又把问题对他说了一遍,他愣了愣,紧皱起眉头,半天憋出一句:“俺赞同丁大娃。”
丁大娃就是丁小春。
这倒是出乎王柴的意外,王蔷夫上下打量着焦大脚——其实焦大脚的脚并不大,“大脚”只是一个外号。他三年前在陆浑山中行走迷路晕倒,恰好被上山的王柴“捡”了回来。醒来后一句话都不说,大家起初以为他是个哑巴,要不是村里民风淳朴,王柴又是猎户的一顶一好手,在这乱世中可能早被赶到山里或者饿死了。沉默寡言一年多后,深山中村民的单纯安逸终于打动了他,焦大脚开口说话了,吓坏了当时他身边的好几个村民。
而似乎是受到什么魔怔,焦大脚的思维总是慢别人好几拍。也记不得自己的全名和老家,就只会喃喃地说自己姓“焦”。但焦大脚的脚力特别好,体能也比一般村民强上很多,所以之后就得了个“焦大脚”的称呼,也光荣的加入王柴所领导的“村猎户”队伍。
王柴显然对焦大脚比丁小春看重很多,见他跟自己意见相左,也不发难,继续问道:“说说为啥。”
焦大脚缓了缓,吧唧吧唧了干裂的嘴唇,道:今年这雪来得早,不但俺们怕,这山中大大小小的豺狼虎豹肯定也没准备好,它们肯定还会出来找食。俺们不如就将现在这些野味当饵,弄十几处陷阱,俺们也不用一直呆着,每次过两天入山一次就可以了。这样哪怕山中积雪再大,俺们不去哪些个危险地设卡就行。”
王柴眼睛一亮,赞许道:“好办法!”继而大笑道:“行啊大脚,瞧你这一年半载不开口的,这一开口就解决了咱村的生计大问题啊。”
“嘁!”丁小春小声嘀咕道:“还不是跟俺的办法一样。”
王柴耳力好,听到了丁小春的不满,冷斥道:“大娃你刚才要是能把你焦叔这办法说出来,你王叔还能昧着良心说你不行不成。”
丁小春悻悻地点了点头,在王柴转过头去后朝王柴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就在丁小春犹豫要不要朝王柴的背后吐口水的时候,丁小秋和丁小冬带着一个小道士从后院走了进来,边走还边叫喊:“青牛大师来了,青牛大师来了!”
王柴等人转头看去——那是个身穿百衲衣总角小童,约为六七岁的年纪,清汤白水,面目清秀,脸蛋处还带着婴儿肥,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显得十分呆萌。小童道号“青牛”,是这山神庙里的庙祝。原庙祝“青菜大师”六年前出游的时候从山外抱回来。后来青菜大师驾鹤西去,六岁的青牛大师便“走马上任”成了这深山里唯一的“神棍”了。
但别小看这六岁的小神棍,青牛大师用事实告诉你什么叫“用智商欺负人”。只见青牛大师一板一眼严肃的跟在丁小秋和丁小冬身后,一张“卡哇伊”的小脸上五官全挤在一起,似乎在用生命解释“我不萌,我很严肃”“我不萌,我很严肃”。丁小秋和丁小冬自动带入“清道夫”角色,而青牛大师在其后龙行虎步,用力迈着大步,试图营造一种“仙风道骨,飘飘欲仙”的气场……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丁小春还是忍不住想笑场,幸好被胞弟丁小夏又一次眼疾手快的制止住了。青牛大师走到屋中的蒲团上,带着“慈爱”的笑容摆手对王柴等人道:“诸位好。”
“青牛大师好!”王柴等人机械式的鞠躬行礼。
“诸位辛苦了。”青牛大师奶声奶气道。
“青牛大师辛苦了。”王柴等人回道。
青牛道童显然很满意他们的回答,这样才显得自己王霸之气十足嘛。还没等他笨手笨脚的坐下,那躲在王柴后的丁小春忽然着急的抱怨了一句:“青牛大师,你上次教俺的方法不对嘛,小丫她还是不喜欢俺!”
青牛道童还没开口,王柴的脸就先黑了,大骂道:“放肆!谁允许你对大师这么无礼的!何况俺们正在谈关系全村的大事,你怎么能拿这种小事情来烦大师!”
丁小春刚才被王柴呛了一顿,早就憋着火了,何况这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他才不管什么“全村的大事”呢,不乐意的顶针道:“大师不是常说么——事无巨细,而且还要有个先来后到。分明是俺这件事没做完嘛,当然要先解决俺这件事了!”
王柴还要发作,却被青牛道童的一阵咳嗽打断了,大家都明白,这是青牛大师有话要说的前奏。果然等大家都回过神来看他的时候,青牛道童施施然伸手做了一个拈花指的动作,“苦大仇深”道:“无量天尊,我道门中人普度众生,一人是救,全村人也是救,虽说后者量重于前者,但就凭如此便苟断前者比后者轻,比后者后,实为不智也。”说完他瞧了一眼,发现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愣愣地瞧着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直白道:“大娃的事也是事,我既然帮了就先帮到底,所以大娃你先说吧。”
“这在理!”丁小春这时才露出笑脸,得意洋洋的回瞪了王柴一眼,意思再说“看吧,大师都认同俺的话”,然后屁颠屁颠想跑到青牛道童跟前,却被王柴一把抓住,冷叱道:“你干啥,说话站这儿说就好了。”
“俺说的这是我的‘隐私’之事!有隐私权的”丁小春不乐意了,隔着王柴对青牛道童探头探脑道:“大师你说是不?”
“隐私权”这个词汇还是青牛道童教会他的。
“咳咳”青牛道童不痛不痒的开口道:“王蔷夫,放他过来吧。”
王柴无奈,撤开了手。丁小春乐呵乐呵瞧了王柴一眼,跑到青牛道童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贼头贼脑道:“大师,你不是说俺每天去给小丫送花她就会喜欢俺么?”
不会啊,村里的小丫不是一个喜欢花的姑娘么,这么对症下药不起作用?青牛道童皱起小小的眉头,佯装严肃实则心虚道:“她不喜欢花?”
“那倒不是。”丁小春努力回想道:“刚开始每天送她花她很开心,对俺也没以前那么讨厌了。就是在三天前她忽然就不爱理睬俺了,还老躲着俺。”
“三天前?”青牛道童一阵诧异,好奇问:“三天前你送她的是什么花?”
“就后山小溪谷里摘的,朱红朱红的,很好看。”丁小春很是开心,看来在这季节里能找到这样的鲜花他很是得意,而后却又不情不愿道:“俺把花摘给小丫,她也是没见过,很开心。可那之后她就不待见俺了……连俺给她送花她都躲着俺不收。”
这不科学啊,青牛道童心道,爱花之人不喜欢花,一般只有“心情恶而不喜花”和“身体病而不能喜花”这两种情况,他又问了一句:“那这几天小丫有什么异状么?”
丁小春卡了一下,寻思道:“好像听几个跟她走近的姑娘说,她身上老是出现红斑,奇痒难忍……”
青牛道童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丁小春,直白道:“看来是你这次给小丫采的花让她过敏了……”
“啥?”丁小春瞪大眼睛:“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