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村长他们送走之后,青牛道童就将胡昭四人领到后院子里来。撩开前殿与后院之间那道帘子之后,就是两个世界。前殿柴木在角落堆得满满,火盆里柴火烧得旺旺,虽然不至于整个大殿都暖和起来,但肯定比撩开帘子之后的后院长廊要暖和。小胡旦一出来便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瞪着小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今晚要住的地方。
“请。”六岁的青牛道童在前面领路,手上拿着一根火把。火把差不多都有青牛道童的身高那么高,是从前殿的火盆底部抽出来的,烧得特旺,还不时“吱吱”跳出点火星,看的小胡旦眼睛一抽一抽,生怕烫到青牛道童或者溅到自己。怕烫到青牛道童不是她特别关心青牛道童,只是觉得这一幕真的出现的话会给自己以后留下阴影的。
为什么说这间山神庙是村中最大的房屋,进到庙宇的后院就一清二楚了。一间主房,两间客房都是围绕着一个小院子三面包围而建的,小院子里有一棵树,一口水缸和角落里一座亭子,雪夜里黑漆漆的小胡旦看的不太确实。后院唯一的缺口便是小柴房边上有一个小门。小胡旦跟着众人过去的时候瞧了那门外一眼,门外是一片深邃的漆黑,很黑很黑,但还是能看到一面光滑的峭壁,在这大雪天的黑夜里能见的石壁反射着青牛道童火把上的光,显得十分诡异。小胡旦倒不怕,只是心想,这里虽然比不上许都的房子,连颍川的房子都比不上,但比自己心里一开始设想的好多了嘛。
青牛道童带着他们路过第一间朝东的房间,来到朝南主房的门前,淡淡道:“这是我师傅生前住的屋子,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睡这里凑合一晚。”然后指着右手边朝西的那间客房道:“那间屋子你们晚上也可以住。”然后不待胡昭等人推诿,默默把火把递给巨汉掾哉,自己走向朝东的那间房间,边走入黑暗边道:“两间屋子里有油灯,松油的。松油不够可以在房间靠门的角落里找油桶添;被褥我看你们都带了,如果不够可以在房间的柜子里自己取,只不过会有点潮;浴桶只有主房里有,热水可以自己在柴房里捡柴火然后到小门外灶台上烧,小门外就是一个水潭,水可以自己拿木桶取。”
胡昭四人瞧着青牛道童好像能夜视般行动自如的推开自己房间木门,安静的走进去,他们还没回过神来,那头又传来轻飘飘的一句:“水潭边上湿滑,注意安全。”而后是“嘭”的一声关门声。
胡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个六岁的小神童已然看破自己的伎俩。哪怕之前在兴奋劲上没看破,现在冷静下来也心里有数。他深深难过,自己堂堂圣人门下儒生,竟然要靠这种激将法留在这庙宇之中。可他不是那种深究之人,做都做了,之后在想办法弥补这位“百年难遇”的小神童吧。想到这,胡昭的眼神又亮了几分,在黑暗中有如萤火,开口分配道:“今晚我和掾哉就睡那间客房,夫人和青兕就在这主房将就一晚。”
胡夫人是那种传统的小家闺秀,一切听从丈夫的调配。但和丈夫多年配合下来早已心有灵犀,默默在丈夫规划的范围内补充自己的意见:“我和青兕先两间屋子去看看床铺和被褥,掾哉可以先去烧水让先生洗漱洗漱,比较走了好几天,也好几天没洗澡了,不急于这一时。而且洗漱舒服了也更好入眠。”
四人先推开主房的房门,掾哉举着火把先去点亮屋里的油灯。等灯亮了,众人才有意无意的开始打量房间——房间其实很简单,正对门是一张木桌,比较简单,就四腿一桌面,没涂什么漆色。有可能是青菜大师自己动手做的,桌沿很光滑,一种经历过很多年月的感觉。过了桌子是一幅木板图样,上面刻着“天地”二字,以胡昭的眼光看,书法虽然称不上顶好,但自成一体,隐隐透着磅礴大气之感。
胡昭看字的时候掾哉举着火把去小门外烧水了,胡夫人和青兕一个看床铺一个打开柜子,然后各自都是带着惊喜的表情,因为不管是床垫还是被褥,都十分整洁干净,不但不潮湿,反而带着股沁人心脾的松香味道。胡夫人心想,肯定是这青牛大师算定寒冬将近,提前洗净被套晒干被里的。而后她又去看浴盆,这回却没了惊喜,浴盆不论盆壁还是盆底都落满了灰尘。想想也是,被褥可能天冷时可以加些就都洗了,可多洗一个浴盆干嘛?看来还是要先用热水过一遍再撒点自家先生配的驱虫除味的香料才好洗漱。
胡夫人跟胡昭说了一声,出门看掾哉烧水去了。小胡旦整理好被褥,瞧见自家爹爹端起油灯往屋子的东边去了,便好奇的跟了过去。
屋子的东边也就是入门的右手边,胡昭将灯火放近了才看清是一个简易的书房,虽然只有桌子上两三本道书,壁橱里几卷竹简,但也说明此间的主人翁是识字的。同样简单的书桌上还堆着几块木板,上面刻着大大小小的文字。由着好奇心,胡昭将油灯在书桌上放下,随手拿起一块木板,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这字不是一般的丑……
还好字还看得懂,胡昭将木板里油灯近了近,只见上面潦草的刻着“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就到这里过。
胡昭眉心紧了紧,看样子这是一篇日记一般的小文,而且这小文跟现在流行的文体都不一样,跟古人圣贤语言也不类似,清汤白水一般,将事情景物娓娓道来,很是别具风味。但这第一句就把胡昭弄蒙圈了——“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这“崇祯五年”是哪一个年代的年号?难道是古代君王的谥号?没听说过啊。这“西湖”倒是普通,天下遍地都是“东湖南湖西湖”,可这描写中的西湖湖心亭景色,单单观文字可是一绝,特别是这句——“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胡昭越看越心喜,这样的景色境界当让人浮一大白啊!
可这样的文字,是青菜大师还是青牛大师的作品?胡昭心中又嘎然一笑,这怎么可能是青牛大师的作品,且不说这年龄限制,单是青牛大师自打青菜大师收养以来,从未出过这深山,哪来泛舟西湖的经历。正当胡昭思绪跳跃之际,只听得耳边喃喃一稚嫩女声读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胡昭凝视去看,只见自家乖囡囡手中也拿着一块木板,在油灯的照耀下奶声奶气的念读出声,还读得朗朗上口。胡昭一时没听清,放下手中的木板让女儿将木板拿与自己看,待自己仔细翻看那木板上的四句诗句之后,心中怦然心动。之前那块是写景写情,自己细细品味已是叫绝,现在这又是一首直白却包含丰富情感的诗句,这青菜大师,看来也是深山中一大隐者不出世之文采飞扬人物。可当胡昭看到这块木板左下角刻着小小的“公元196年,东汉建安元年,扁豌字”时,心中如遭雷击!
这“公元196年”胡昭看不懂,可能是诗歌作者特别标记。
这最后的“扁豌字”可能是作者的名字或者别号雅号。
可这“东汉建安元年”,依据胡昭快速的脑洞,“东汉”可能特指当今的大汉朝,因为高祖皇帝陛下定都长安城,而世祖皇帝陛下定都洛阳,由此而推论“东汉”也成立。单单让胡昭心惊的是这后一句“建安元年”,这今年正月才改年号“初平”为“建安”,那这“建安元年”……不就是今年么?可听来时路上村长所言,青菜大师是于去年五六月份去世的……
那么,胡昭眼中闪烁不定,看这些木板显然是一个人的手笔,那这作者“扁豌”到底是谁?是生人描死人的作品,还是死人托生人的作品,亦或者……这就是生人的作品!
油灯爆了一下灯芯,更加显得胡昭的表情阴晴不定。小胡旦觉得自家爹爹今晚的情况让人有些害怕,不由拉了拉胡昭的衣角,疑惑道:“怎么了?爹爹。”
胡昭迅速将这份疑惑压在心底,微笑道:“没事,被木板上的木渣刺到手了。”
小胡旦紧张的要拉爹爹的伤口来看,却被胡昭微笑的推开,念叨道:“只是刺到,没破皮,去看看你母亲那头怎么样了。”
小胡旦将信将疑的瞧了自己爹爹几眼,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既然观察不出来就随他去吧,反正爹爹还是那么喜欢笑就好。小胡旦这般想着,活蹦乱跳的出门去看小门外娘亲和掾哉叔叔烧水怎么样烧得怎么样了。可没出想刚出门就撞到一人,小胡旦哎呦一声的摔了个******趴!
“怎么了?青兕?”小门外胡夫人听到自家女儿的喊叫,急忙问道。
胡昭回头看见和自家女儿相撞的人是那六岁的青牛道童,虽然青牛道童同样被小胡旦撞的摔倒在地,便出声回应自家夫人道:“没事,青兕不小心摔倒了。”
“哦。”胡夫人这下才放心,低头掀开土灶台上的锅盖,在火把下瞧了瞧,回头对举着火把打水的巨汉掾哉道:“长生,可能还要再烧几锅,你就多打几桶水来吧。”长生是胡昭给掾哉取的表字。完了想起青牛道童那句劝告,也补上一句:“小心地滑。”
掾哉哼哼两声表示知道。
而主房这边,小胡旦揉揉被撞疼的屁股和胸口起来,怒目而视青牛道童道:“你跑那么急干嘛,撞了人还不道歉!”
青牛道童眼睛瞅着屋中胡昭手里的那些木板,心中一惊,也不去理会小胡旦恶人先告状,敷衍说道:“对不起。”然后走进屋子到了书桌面前,在胡昭的注视下默默地收起了那些木板,淡淡道:“我有些东西拉下了。”
胡昭见青牛道童来取自己手中的木板,想起刚才那句诗歌的左下角,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道:“这些是你写的?”
“不是。”青牛道童淡定而快速的给出答案。然后默默地看了胡昭一眼,瞧见他眼底的失落感,淡淡接过他手中的那块木板,转身就走。
胡昭心中很堵,瞧见青牛道童即将走出屋子,犹豫的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扁豌?”
青牛道童脚下一滞,顿了顿,然后又健步消失在雪夜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