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豌面色一寒,又是道士,自从甘蓝告诉自己有一个道士在村子附近的时候,扁豌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听到“道士”两个字。
刚才几乎都是扁豌和张彪之间在对话,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的传到四周的村民耳朵里,现在真想大白,凶手不是什么青牛大师的白泽神兽,而是这位弟弟他自己。那么说来,之前张彪那一系列又是自白又是泼脏水都是他伪装的,村民可不知道什么叫“解离症”,只知道自己被张彪这小子的骗了,差点冤枉了尊敬的青牛大师。
而这时关于白泽神兽的事,也没人敢再提。原来以为大师养了一只杀人的神兽,但现在知道这只神兽不会杀人,那神兽本身的光辉就显现出来了——白泽啊,那是跟“麒麟”、“凤凰”一样的灵兽,能带来大吉征兆的!
“我数五声,你就会自己醒来,五、四、三、二、一,醒来吧。”扁豌解除了对张彪的催眠,终于身心俱疲的坐在了地上,这催眠不但被施法者累,施法者也同样要精神集中,而且按扁豌现在才六岁的身体,更是吃不消。他刚才也是在硬撑而已。
那汉子在听到扁豌的话之后身体动了动,而后睡意朦胧的张开双眼,似乎一下子还没理解自己身在何处,伸手揉了揉眼睛,迷茫的适应着大白天的光亮。巨汉掾哉把他放在了地上,张彪又揉了揉还有点迷糊的脑袋,打量着四周的村民。
村民们同样也在打量着张彪,眼光包含着复杂——既对他本身遭遇的同情也有对他所犯罪恶的厌恶,他们一直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立场,甚至是审判者的位置。一个个在心里琢磨着干如何处置张彪,就像刚才他们在心中想着如果真是青牛大师豢养了一只杀人的神兽他们该怎么办一样。
当然这些人大部分是去年新进村子的村民,还抱有抵触和排斥的心理,多年的流离生活让他们没有那么快接受现在的一切。而那些小部分原来的村子的村民,他们在这四五年里被扁豌“调教”的很好,对扁豌的话语和行为都深信不已,哪怕扁豌真养了一只会杀人的神兽,他们也会找出一千个理由来为扁豌辩护。
现在他们深信的青牛大师果然没辜负他们的期望,轻轻松松就解开了这个看似无解的难题。
张彪也似乎从村民的脸上明白了什么。被催眠者也是在自己的回忆里走了一圈,醒来并非对自己刚才回忆了什么东西一无所知,而且他也恰好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却冷酷存在的事实——他的兄长并不是被那只会飞的怪兽撞死的,而是被自己打死的。应该说被愤怒的自己打死的。
汉子用无助的眼神看着坐在地上深呼吸的扁豌,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大师……是我杀死了他,对么?”
扁豌意外的抬头,他还以为这汉子还会再挣扎和抗争一下,没成想他自己倒坦白上了。扁豌点了点头,缓缓地回答了一句:“其情可悯,其罪当诛。”
那汉子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看了一眼中间木板上那个跟自己血脉相通的男子尸体,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轻轻奢求道:“我还能再看小云一眼么?”
扁豌点点头,派人去找那位一直不在却一直被提起的女主角。
很快,杜氏被找来了。这位小名叫小云的寡妇,是杜家的媳妇,可惜丈夫死于之前的战斗,她也没有了婆家娘家人的羁绊,所以一个人现在无牵无挂。因为冬季大雪封山她出不去,也就留了下来,才有了之后与张家兄弟的事情。杜氏看起来年纪不大,模样算清秀,难怪会迷倒张家两兄弟。
而且她敢来,也证明刚才张彪所言非虚。因为在这个时代,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姑娘小媳妇也最是皮薄,如若不是真心喜欢张彪,她怎么可能迈步来到这个充满审判意味的村口。
张彪一见到杜氏,嘴巴微微张,似乎想述说什么,但忽然喉咙打结舌头发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愣愣地看着她。
杜氏仿佛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没有在意在场那些村民疑惑、嫌弃、留恋和平淡的眼光,大步走向张彪所在地方,但只是走了几步,她的脚步便缓下来了,也那么爱怜的瞧着张彪。
豆子大的泪珠就那么忽然,从两人的眼中落了下来。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最终还是杜氏先开的口,她痴痴地看着张彪,声音压抑道:“是妾身害了张郎。”
张彪笑着摇摇头,带着眼泪说道:“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自己犯的错,应该是我自己来担。我只是……担心你……担心……”
杜氏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忽然轻轻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张彪讶异的抬头:“这是?”
杜氏微笑道:“张郎原本就是晋地之人,小云自认识张郎以来多受张郎照顾,不曾报答什么,所以向胡先生的女儿青兕小姐学了这首歌,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扁豌愣愣的站起身子,听到胡昭在他身后微微一叹道:“这是《诗经》里的《葛生》,这杜氏对张彪,爱意不比这张彪浅啊。”
小丫早已哭晕在丁小春怀里,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这种爱恨情仇的场景最没有抵抗力了,还在小声抱怨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够在一起?”
丁小春只是任凭她打闹,也沉默的没说一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似乎死,才是张彪最后的归路。他想伸手去摸杜氏的脸,但不敢,他怕自己卑微的灵魂会弄脏了女神的脸,所以手只敢挺在半空。杜氏笑了笑,忽然把脸凑了上去,贴在张彪那颤颤巍巍的手掌心里——张彪手掌心的温暖和汗水让杜氏感觉格外踏实。
张彪笑了,笑得还是那么卑微。
杜氏笑了,笑得格外灿烂。但她马上就不笑了,只见张彪伸出自己另外一只手,手上是那把血迹斑斑的刀子,那刀子很脏,很尖锐,很吓人,甚至惹得杜氏再次流出泪水。
张彪释怀的摸着心爱的人脸上的温度,挥手就要把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膛,结束自己短暂而充实的一生。但扁豌一脚踹飞了他手上的刀子!
张彪和杜氏愣住了。
丁小春和小丫愣住了。
老村长、周安平、周白骑、丁大贵、焦大脚、掾哉、华佗等人也愣住了。
四周村民同样愣住了。
唯有胡昭松了心口的一块石头,露出从刚才到现在的第一个微笑。
有村民不解了,开口问道:“大师,你这是?”杀人偿命啊,这很正常的套路大师你咋不按剧本来走呢?
扁豌笑了笑,指着张彪道:“他是不是杀人了?”
村民们点点头。
扁豌又指着木板上张强的尸体:“他是不是该杀?”
大部分村民点了点头,小部分迟疑了。
扁豌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在纠结什么,张彪杀了张强,虽然原因很值得原谅,但不能掩盖他杀人的事实,不然这种事情都可以原谅的话,世界上要徒添很多杀戮,是不是。”
村民们这回一致的点点头。
“可是……”扁豌忽然话锋一转:“既然大家要算明白账的话,那我们就一笔一笔算明白——张彪杀了张强,罪不可赦,那么张强强.暴了杜氏又殴打了张彪,这个罪怎么算?”
村民们忽然哑口无言,从来没听过这个算法啊?
“杀人罪大如天,毁人清白就不算罪么?兄长打弟弟在人伦上可以,可亲兄弟明算账,没有道理的殴打在法律上可行不通。所以张强也算是罪大恶极之辈了。”
“大家可能会说我们这里山高路远,官府管不着,法理没有,那么——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总管得到你们吧。”
“这里……”扁豌顿了顿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道:“这里谁最能代表老天说话?”
这时候扁豌多年的淫.威终于显现出来了,原来那么村民在第一时间就喊出“青牛大师”,然后这声音断断续续,但不断有人加入,但最后所有人都在“青牛大师”。扁豌这才满意的笑道:“既然大家承认我代表老天爷的话,那么我就说几句‘公道话’——张彪杀兄,但念在其兄张强无理毒打在先,免去其死罪,改在山神庙内受罚,由青牛大师也就是监管;杜氏知情不报,体恤罪犯,改判其在胡夫人门下清修,由胡夫人监管。而张强既然已死,鬼魂便不由我来审判,自由勾魂使者带走,但其棺椁香烛,还是要由张彪代办,一应俱全。”扁豌又扫了大家一眼,“你等可有异议?”
张彪终于疏通了喉咙和舌头,热泪盈眶的看向扁豌,对自己刚开始还指责扁豌杀害自己哥哥感到羞愧,喃喃道:“大师,我……”
扁豌摇了摇头,指了指上天继续装神棍道:“老天爷已经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了,都是他让我这么办的,要谢你们谢谢老天爷吧。最后……”扁豌打趣的看着张彪和杜氏,说道:“我代表老天爷祝福你们。”
杜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