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道童在丁小春磕头的时候就退出了门外,静静地站在长廊处看那两株梅花。
丁小秋和丁小冬跟他关系好,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想上前陪他。还没动身两人肩膀却被人搭住,他俩回头一看,是二哥丁小夏。丁小夏平时沉默寡言,却是个心中有想法的人。所以丁小秋和丁小冬对这个二哥可比那个神经大条的大哥信服多了。丁小秋只是迟疑一下,就收回了脚;丁小冬还小,不理解的问道:“二哥,干嘛拦着俺?”
丁小夏摇摇头,对年幼的弟弟道:“大师每次心情不好,都不需要人劝。而且我们谁都劝不了他,还是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哦。”丁小冬听话的乖乖退了回来。
屋里头,丁小春行过磕头礼之后回身去端那药缸,准备作为拜师礼送上去。他心里还有顾忌,双手摸着药缸的时候抬头看着丁大贵,语气尽量带着渴求的问:“爹?”
这声“爹”,是问俺能不能送咱家这缸宝贝酒。
丁大贵还陷在刚才的巨大落差之中,神思朦朦胧胧间被丁小春这声“爹”给唤了回来——瞧着自家大儿子那犹豫而乞求的眼神,丁大贵不忍心拒绝,轻轻道了句“拿去吧”便把头别向门外,此刻他也想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石头。
丁小春兴高采烈的“嗯”了一声,扭头便把药缸端到掾哉面前,恭声道:“师傅,这是徒儿的拜师礼。”
胡昭闻着这药缸发出的最大药味,大为吃惊道:“这是……?”
“这是药酒!”掾哉难得见多识广一次:“这药酒我在黑山营中也喝过,能强身健骨,通经活血。可这么大药味的药酒,我还是第一次见。”
小胡旦恨恨地瞧了一眼屋外青牛道童的背影,悄悄拉过自家老爹,把刚才青牛道童跟她所说的话语一股脑都告诉了胡昭。胡昭心中微动,小胡旦不知道这药酒的珍贵所以只是感到惊讶而已,而胡昭知道,这一药方若是献与了曹操或袁绍,在军中推广而开,那便是千金万金的赏赐啊。由此足以证明丁家对这次拜师的重视。
他眼神复杂的瞧了一眼屋外青牛道童的背影——是不是就如同这孩子所说,自己这次是带着上等人的姿态和自傲来的。青牛大师的行为举止已经超乎寻常的六岁孩童,自己却一直不相信有“神童转世”一事,老觉得他身后包藏着巨大的秘密,不论行动还是语言,都是以试探为主,刚来时还设了那么大一个局就为套他。这……是不是太过火了?
而丁家一家自己一直以为他们只是山中猎手,只是气力和身手超乎山外的百姓平民而已,所以用语和待人接物上都带着自家尊贵的姿态。连掾哉收丁小春的时候胡昭也觉得这低了掾哉的本事,可如今人家一出手便是这千万金都不换的宝贝。
吾日三省乎吾身……胡昭心中暗叹,自己果然在修养方面做的不足啊!
巨汉掾哉不用小胡旦多说便知那药酒珍贵,他见丁小春恭敬递过来便赶紧接手。可接手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般心急会不会被他们认为自己很贪心?顿时一张黑脸竟泛出几分红色,深觉羞愧。一咬牙,他起身放下药缸,拿起放在椅子边的大刀,递到丁小春面前道:“为师收你这么贵重的拜师礼,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回礼给你,这柄寒刀是为师平时的佩刀,现将它传与你。”
那刀是大汉士兵所常用的兵刃——环首、窄身、长刃、直背的“环首刀”。这环首刀诞生于西汉时期,是由钢经过反复折叠锻打和淬火后制作出来的直刃长刀。亦可以说是现在这世界上最为先进、杀伤力最强的近身冷兵器!还有人说大汉能将当时的匈奴打败,这环首刀当记上一功!犹如唐朝著名唐刀中的陌刀,在当时的历史舞台是绝对的大放异彩!
虽然历史的侠客小说中大侠都是以佩剑居多,但真正的历史上,自西汉研制出环首刀之后,佩剑逐渐成了书生和世族代表身份的配置。所以武士武者都是以豪迈霸气的大刀为良配的!掾哉赠予丁小春这柄环首刀,犹如给从小喜欢赛车的男生送了一辆顶配的布加迪威龙跑车。
丁小春脸上放光,从刚才进屋他就一直盯着这把环首刀看了,只是没想到师父会转赐予自己。他双手有点发抖的接过,像初哥的少年第一次摸上****的胸前白雪一样颤颤巍巍。寒刀如雪,明亮如冰,刀身上还刻有两个字,摸上去字体凸痕光滑如玉,丁小春很不好意思的问道:“师父,这两个字是……?”
“哦。”掾哉难得一次卖弄学识,自豪道:“刀名‘龙象’!”
龙象大刀!
……
上门拜师并不一定当天就要教,拜师礼结束后掾哉和青牛道童送走了志得意满的丁小春和其他四位满怀心事的丁家父子,青牛道童回屋,掾哉则再回到主屋。
主屋中,胡昭入声的瞧着那小缸药酒,不知是要研究药理还是整理思绪。胡夫人拉着小胡旦去小门外做午饭去了。掾哉不敢打扰胡昭,小声回禀道:“主人,丁家父子回去了。”
胡昭被他唤回了神,温声:“令堂虽让你跟随我为奴,可你也知道我们并不曾当你是奴仆,这些日来,都当你是家人。今日我的家人怎么改口叫我‘主人’了?”
掾哉尴尬不知何解,胡昭笑道:“是不是我刚才与青牛大师的对峙令你心寒?”
掾哉忙跪地道:“小人不敢。”
“我也心寒啊。”胡昭自嘲道:“进山之前我一直心高气傲,这袁绍也招揽我曹操也欣赏我,只是我不耻这个混乱的朝堂和悲哀年小力弱的皇帝陛下,故一怒逃离许都,逃离这乱世。但我认识是我抛弃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还是在极力的吹捧我的。直到我那几日入山与村长山民们交谈,得知了这个‘青牛大师’。他的天马行空,他的奇思诡辩,都令我心向往之,可最令我胆寒的是,他才六岁!”
“我一路来揣测分析他的事迹,他的言语,他的来历。现在想想,我这样也是陷入了魔怔,才有了前两日那种不堪之事。如今被人一语道破,我除了锤炼自己的身心还能作何。”胡昭黯然道:“曾听闻孔子有个七岁的老师项橐,显然青牛大师也是如此神童……”
掾哉安慰道:“先生勿苦恼,先生当时也是为我们有个安身之所。想那青牛大师虽恼我们设计于他,但也能体会我们的处境。与先生重归于好的。”
胡昭看着屋外那两株相隔不远却争相斗艳的梅花,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
青牛道童上午一进去,午饭和晚饭都没出来吃,都是小胡旦送到门口放下而后等他吃完了再去收拾碗碟的。弄得小胡旦都抱怨自己是他的小侍女了,被胡夫人拍了好几下手心。
入夜的山神庙很安静。
青牛道童整理好道袍,准备去前殿给山神泥像上香。他每日都会给山神像上香,或早或晚。今日发了顿脾气,所以白天抹不开面子,就只好夜晚等人都回房了再去。
他推开门,瞧了眼门外,意外的停顿了一下——漆黑的走廊上,一个稚气未脱的女童小心翼翼的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提着竹篮子正在打量那两株梅花。昏黄的蜡烛灯光透过灯笼纸,映照在满院的积雪上,而积雪又反照着光,映在女童光洁的脸上,越发显得女童粉雕玉琢的不可方物。
小胡旦先是把竹篮子放下,提着灯笼朝梅花树下照去,可照见的是晶莹的白雪,并没有想象中的掉落的梅花花瓣,不由大为失望,只能抬头向梅花树枝上完好的花朵看去。
小胡旦小眼珠子转啊转,似乎很是犹豫——那梅树上的花朵正是开放的最好的时候,每一片花瓣都尽力舒展着自己的身躯,朝着天地,朝着白雪,朝着寒冬搏击!越是寒冷它便开得越艳丽,开得越不屈!那粉白色不似海棠的妖娆,不似牡丹的富贵,不似莲荷的清淡,是一种傲骨嶙嶙,是一种孤芳自赏。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你在干什么?”小胡旦的身后传来一声疑问。
小胡旦不疑有他,下意识答道:“我想摘些梅花做梅花糕……”等等,这声音是?小胡旦心头一跳,身子一僵,做贼心虚的不敢转过身,假装打个哈欠道:“啊,好困啊,我要回屋睡觉了。”
青牛道童淡淡道:“你不摘梅花了?”
“嘿嘿,被你发现了。”小胡旦假装要讨好,却想起上午他一点都不留情的顶对自己老爹,“哼”了一声,扭头傲娇道:“你不是好人!”
青牛道童似乎也知道小胡旦的转变为何,却也不恼,拿过小胡旦手中的灯笼,照向那一株梅花树。
小胡旦好奇道:“你干嘛?”
只见青牛道童就着烛光查看了一遍之后,伸手飞快,不一会儿便摘得七八朵梅花,递给小胡旦。小胡旦愣愣提起竹篮子,青牛道童顺势就把梅花放入竹篮之中,淡笑问道:“够么?”
小胡旦面露喜色,不放心道:“你不喜欢梅花么?”
“喜欢啊。”青牛道童摇头晃脑道:“墙角数枝梅,迎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小胡旦不好意思道:“那你还为我摘梅花?”
青牛道童释然道:“因为梅花年年有,年年开,而你此时的喜悦却不一定天天都有。”
“说的好有道理。”小胡旦拍掌道:“可我好像……还是……不太懂。”
青牛道童又摘了好几朵,弯腰放入小胡旦的竹篮中,欣慰道:“长大了你就懂了。”
小胡旦不服气的追问道:“懂什么?”
懂什么?青牛道童愣了愣,忽然想起一首诗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