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东留被细如蚊吟的啜泣声给惊醒了。
他睁开眼顿了半晌,起身拿过外衫出去了。
倒也没走远,就是去了隔壁房间,隔壁住着青画。
是青画在哭,她睡着了,仍无意识的小声啜泣着,嘴里一直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什么,东留仔细听了一下,青画在喊“娘亲”。
她又做梦梦见白榕了。
东留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
很久很久以前,东留刚离开白桐的时候也常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想她,但他没哭,只是他那时候在想,为什么娘亲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后来他听到了白桐去世的消息,他才明白不会有哪个娘亲不要孩子,只是死亡非要让他们分离。
东留和衣而卧,轻轻拥着青画吻了吻她的额头,小声哄她,“青画不怕。”
青画哼了两声,果然睡着了。
东留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无奈的想——今晚,又没得睡了。
哪有美人在怀还无动于衷的男人?他是白东留又不是白佛祖!
东留就这样巴巴的睁着眼等天亮,稍有点睡意青画就一动,他又醒了,青画的睡姿,他不敢恭维。
只是这么多年来,习惯了。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了,他刚闭上眼眯会儿,青画又一脚把他踹醒了,“东留你怎么又霸占我的床!不过奇怪,今天这床怎么这么大……”
青画顿了顿,她有些尴尬,想起来了!这是在月神家!月神她家客房的床都比她的大呀!
于是,一大早的,青画心里各种添堵。
东留依旧犯懒,他困!
青画不管东留了,跳下床穿好衣服就往外跑,没一会儿拿了一笼小笼包回来了,上来就先塞了一个他嘴里。
东留顺从的吃了,青画满意了,捧着他的脸叭唧一下,满手的油都蹭东留脸上了,她还在一旁咯咯的直笑。
东留哭笑不得,他也不睡了,干脆起床。
浮生偷得半日闲,东留难得有空,一壶酒一本书,坐在凉亭里自娱自乐,当然,书是用来盖脸好方便打瞌睡的?
青画和月神就在院子里不知道在弄什么,累了就到凉亭坐一坐,说着亲昵体己的话,东留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因此听得断断续续。
却在听到青画问月神附近有没有空宅子时他却一下子就醒了。
青画在学刺绣,她学什么都快,只是不肯好好学,于是莲祗常说她心思不花在正经事上,邪门歪道样样精通。
莲祗说完再一看自家弟子,从一到七,扣鼻的扣鼻,撇嘴的撇嘴,望天的望天,发呆的发呆,愣是没有一个对他的话苟同,莲祗气的拂袖。
不过莲祗很想的开,他的弟子就跟他一样,有没有出息都无所谓了,浮生漫漫,懒散又如何?开心就好。
而在他的弟子中,青画过的最随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点,连莲祗都羡慕。
现在随心随意的青画又跟着月神学起刺绣了,最后拎起的绣帕上面绣的两只小白狐依偎在一起活灵活现比月神绣的还好,月神羞愤,默默将自己的绣帕藏到袖子里去了。
青画又打量了一遍自己的作品,满意的点头,又兴致勃勃的拿过新的手帕开始绣新的花样,笑着说的话却与刺绣再无任何关系,“月神,附近有没有什么空宅子,我想和东留搬进去,反正瘟疫也没有了,你又不忙,我在这儿多打扰你。”
东留慢慢睁开眼,盖着书他眼前是灰蒙蒙的,很适合睡觉,他却忽然清醒了。
“有是有,不过你们不回青丘了吗?”
“不回去了。”青画笑的没心没肺,一点也不像该伤心的人,“不做狐君不做帝姬,自由自在才像是我白青画。”
是了,青画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的,而他当狐君的这短短数百年,却是束缚她最深的岁月。
说到底,青画为什么愿意在青丘枯活百年,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为了陪他吧。
东留想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里的滋味、百味陈杂。
他还是弯起了嘴角,青画愿意陪他枯活百年,却不知那狐君的位置,本就是为了她而坐的,既然她不开心,那他就舍了。
世事无常,道理却又如此简单,不开心不愿意,那就不做了,道理责任?又有何干。
月神却没追问原因,她向来如此,这也是青画最喜欢她的地方,知离死后,萝姜也离开了,青画能说说话的朋友似乎就剩下月神了。
“我这儿住的不舒服吗?”月神先是一问,尔后恍然大悟般笑道,“还是说你要和东留成亲,要添置新房。”
话音刚落,青画拿针的手一抖,血珠沁出,白色的帕子染红一片。
月神愣住,还没回过神来东留却起来了,将青画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动作利落的撕了手帕将伤口包起来,然后拿了书一言不发的走了,动作迅速,还很自觉地留了空间给两个小姑娘说着闺中密语,着实贴心。
青画没有抬头,抿了抿唇苦笑道:“大概不是要成亲。”
月神看着东留的背影,微微的笑,“我知道了。”
为什么东留的背影看上去这样的萧瑟呢?青年狐君,本该意气风发,却心甘情愿的为了一个过气的帝姬连君王之位都不要了,江山不要了,美人却仍不是他的,他不觉得委屈,只是有点可怜。
月神觉得东留可怜。
“是我的错。”青画摩挲着被包起来的手指,嘴角依旧弯着,“不是他不愿娶我,是我不能嫁他,可这一生我除了他谁都不会嫁了,月神,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青石板的桌面,一滴两滴的水珠落了下来,晕染成一片透明,那是女儿家最无可奈何的心底事。
“青画。”月神捧住她的脸,笑着和她对视,青画眼里的泪花晶莹,倒映着眼前女子姣好的容貌,她道,“青画我不知有多羡慕你。”
“什么……”
“苍生有道,你想不问便不问,三生难话,你却让他对你开了口,九幽非罪,你却能下定决心斩于剑下,这些想做就做,只有你能。”月神道,“我不知有多羡慕你。”
青画愣住了。
“在你眼里,根本就没有不能,有的只是不想,你再自欺欺人,伤害的不止是东留,更是你自己。”
那倒映着月神影子的泪花越积越大,最后睫毛再也托不动它,泪珠终于带着满腹的心酸划落,青画摇着头又是哭又是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哪里……哪里值得你羡慕了!”
要是可能,她宁愿一生憋屈,但求父母健康长安,却没有人懂她的悔恨,却没有人知道,她在为自己的恣意妄行而赎罪,再不能、再不敢,违背先人遗愿了。
月神不语,她忽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然而,青画总比她幸运的多。
那晚吃饭时月神道:“既然出来了,要不要到处玩玩?”
“去哪玩?”青画问。
“我在京都还有几间宅子,京都繁华,好玩的也多,你们要是不介意可以先住在那儿。”月神又提议,“恰好我也想置办几家药铺,你们要是还闲,帮我在京都开个药铺吧。”
青画想了想,问东留,“怎么样?”虽说是问,眼睛却闪闪发光,看着她那兴致盎然的样子东留怎么可能拒绝,她说什么都是好。
月神暗叹,这白东留真是陷的太深尤不自知。
又过了几日,青画也玩够了就准备和东留去京都了,她们两个姑娘家在一旁收拾行李时,东留就坐着喝茶,他忽然道:“我听闻魔君闯了药老的仙庐,抓了紫檀仙子还伤了药老。”
月神一愣。
青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东留好脾气的解释,“没多久,清黎匆匆离去,蜃楼又来请月神去治病,我大概能猜到药老是急了。”
可不急了,自家孙女那可是黄花大闺女,就这么被魔君掳走了,多丢人啊,谁知道这中间会发生什么。
药老那点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天上什么仙君没有,蜃楼却来请月神这一介凡人为药老治伤,这就值得琢磨了。
青画眼神一凛,她又不笨,东留提点到这儿她自然就懂了,她把手中衣物一扔,道:“我们不走了。”
“青画……”月神有些为难。
“那天要不是我们来的及时,你就被蜃楼带走了吧!”青画气道,“他娘亲的,这是耍赖皮,计洛把紫檀俘走了关你什么事,早千八百年不联系的人了,该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
月神鼻头一酸,连心窝窝里都是暖的,她眼眶湿润,却仍笑着说:“蜃楼没有为难我,他来了好几回了,从来没想要硬带我走的意思。”
青画一撇嘴,“反正我是不走了,就住你这儿了,蹭吃蹭喝你还能赶我走不成!”
用神拿她没办法,只好看着东留向他求助。
东留咳了一声,拿起茶杯继续喝茶——他什么也没看见。
“你就让我留下来!”青画急了,紧紧拽着月神的手腕,“月神我就剩你一个好姐妹了,我不想你出什么事!”
“阿嚏——”前几天刚陪了青画一晚的“好姐妹”澜笙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揉鼻子嘟囔,“娘的,哪个说老子坏话。”
月神看了她半晌,妥协了,“你想留下我还能说不?巴不得有个人来陪我。”
“好,说定了。”青画放开她又跑到东留那儿去了。
月神面无微澜的拉了拉衣袖遮住手腕,刚刚被青画握住的地方已青紫一片。
青画没有多用力,却印下了深深地痕迹。
月神眼神闪烁,她这残躯,还能再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