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谁也没再出声。
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月神一直在看书,然而一页都没翻过,青画直直的看着帐顶,连手指都不动一下。
青画知道,她身体里埋着一个怪物,或许真的如奉若所言,她就要死了,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舍不得。
舍不得……白东留。
眼泪就这么顺着眼角留了下来,滴落在枕头上,染湿一大片。
竹林里,莲祗正在和傅百里下棋,一张石桌半壶浊酒,两个人面对面相对而坐,棋盘之上,黑白子交错,一场酣战就在两人的云淡风轻之间悄然展开。
莲祗仍是一身红衣妖娆,青丝披散随意用了根带子束着,一手撑着头半耷拉着眼,似乎干什么都没有兴趣,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懒散劲儿。
“大师兄。”傅百里落子。抬头看了莲祗一眼,面无表情道,“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有了。”
莲祗撇嘴,“有了?什么有了?”
傅百里意有所指的瞄了一眼莲祗平坦光滑的小腹——大师兄你就不能把衣服穿穿好?
莲祗顺着自家小师弟的视线往下移,然后沉默了好半天,有了……是说他怀了?
“咳。”莲祗一言不发的把衣服给拢好,执子,落子,啪一声,棋盘中间凹了个大洞。
傅百里:“……”大师兄的眼神果然犀利,瞪着他都快把他瞪穿了。
玩笑归玩笑,莲祗知道傅百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他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大岐山跑到凤凰竹林来陪自己下棋,肯定是又出什么事了。
“说吧,什么事。”莲祗一手托腮,一手夹着一枚棋子在桌面一下一下的轻击,两两相碰,发出尖利又刺耳的声音,说不出的挠心。
傅百里沉吟一番,道:“大师兄,你以后真的不再管这天地了吗?”
莲祗没有迟疑一下,答道:“尧儿如今已长大,把我的本事学了大半,也能镇得住三生了,明遥心思细密做事周全,凤凰竹林交给他打理我很放心,至于其他小的,各回各家还怕没口饭吃?既然人人都有了着落,还要我来管什么?”
傅百里笑笑,心想,看来莲祗是真的恼了,不然也不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当初父神拖他看管的是整个天地,到了莲祗嘴里,天地似乎就只又他那七个弟子值得关心。
“至于这四海八荒……”莲祗继续道,“小师弟,你来守护,比我更适合。”
傅百里一惊,难道不是赌气,而是真的大彻大悟?
想了想,傅百里又道:“大师兄,白家那两只小崽子……”
“别告诉我!”莲祗捂住耳朵,挑了挑眉,“那两只不惹事我才不适应呢,哎哟,想起那两个不肖的我就头疼。”
傅百里还真就不说了,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嘴角有淡淡的笑随着酒气一齐化开了。
一局对弈下了一半,二师兄慌慌忙忙的跑过来了,莲祗自回来后还真就没再管过事……虽然他以前也不见得有多能干……但二师兄这么慌忙着急的样子,还真是头一回。
“师父……”二师兄看了一眼傅百里,欲言又止。
莲祗头也没抬,“说吧,你又是什么事。”
二师兄迟疑了一下,心一横,道:“师父,药王岛派人送来消息,小七病重,小五和小六去盗还魂草了!”
莲祗:“……”
傅百里看此刻莲祗的脸色,比吃了屎还糟糕,他莫名的心情舒畅了,好想笑怎么办?呵,呵呵哈哈,大师兄你也有今天,哈哈。
“那三个……”莲祗扶额,气的都不想说话了,“还魂草统共才留下几颗,是他们说盗就盗的吗?没长脑子也不是这样做死的!”
二师兄立刻道:“弟子这就准备前去药王岛。”说着又急急忙忙的走了。
看着莲祗一脸的气急败坏,傅百里倒是悠闲了,他微微一笑道:“大师兄,听说白东留不仅拒了清黎的求亲,连青丘的狐君都不做了,带着白青画逃婚亡命天涯了。”
“呵——”莲祗捂着心口,就说不能听,听了他更心塞了呀啊!
“还有啊,当初的天谴珠到底去了哪儿,大师兄你就不好奇?”
莲祗看着他半晌,试探道:“天谴珠……难道在小七身体里?”
傅百里又笑了,“大师兄,你还没记起来呀?”话音刚落,再看莲祗的脸色,一片苍白。
天谴随珠,不得安生。他没想到,这么多年替他饱受折磨的竟是他还未满三万岁的小弟子。
莲祗觉得脑袋都要炸了,可他怎么想都记不起来天谴珠是怎么封印道青画身体里的,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个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失声痛哭,“他是你的女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这次,比上次想起来的多了点,那个少妇旁边似乎还坐着个小娃娃,不大,看着像是才学会走路,坐在那儿不哭不闹,一双大眼也不乱看,只是偶尔瞥一眼那襁褓中的婴孩。
两个小孩,都没有多大,却比当时在场的每一个大人都沉着冷静。
那个小娃娃……是东留吗?
可是,青画才那么点修为,要震住天谴珠远远不够,她却安然无恙的长到了这么大,莲祗揉了揉眉心,喃喃着也不知在说给谁听,“所以现在病倒了吗?为什么会到现在……”
傅百里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他曲指敲敲棋盘,“大师兄,这半壶酒我就带走了。”
莲祗不耐烦的挥手——快滚!
傅百里失笑,还真是孩子气……可不管怎么样,莲祗都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他是天道的化身,他若是不出世天道又从何而来?若是没有了天道,他傅百里又该去守护谁?
这世上所有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由姻缘锁链连在一起的,妄自砍断一根,摔倒的可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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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画再醒过来时,莲祗已经站在她床边了,他就这么站着,虽然是在看她,可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面无波澜的模样让青画不由得一抖——被莲祗教训的多了,看他一板着脸就心里发毛。
“师父……”声如蚊蝇的喊了一声,莲祗立刻就回过神了。
“哦,醒了,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青画摇摇头,她咂咂嘴,嘴里是苦涩的,“师父,我吃了还魂草?”
莲祗微微皱眉,总觉得自己当他们小,可自家弟子却是一点也不含糊,似乎什么都知道,“恩。”
“那……东留呢?”
“死不了。”
“这就好。”青画松了一口气,“我老是梦见他浑身是血的出现在我面前。”
莲祗皱着眉头又松开直直的盯着她半晌,还是没忍住问了,“小七,你知道多少?”
青画怔愣,想了想道:“其实也没有多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感觉的,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天谴珠。”莲祗道,“天谴随珠,招致祸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谴随珠……”这话,她曾听桓夷说过,所以那个时候桓夷就已经知道了吗?他这人的嘴巴可真紧,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肯说,旁敲侧击的提醒——谁知道他在!说!什!么!鬼!
真是有够无聊的。
桓夷知道,那白析和白榕呢?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女儿身体里有这么个东西?
“你不用担心,天谴珠、为师会替你取出来。”
“还是不用了。”青画思考一番道,“师父您都说这是个祸害了,取出来何处安放?与其去祸害别人还不如就搁在我这儿,反正我都习惯了,真的!要不是这次突然晕倒,我都忘了有这回事了!”
莲祗凝视她良久,幽幽一叹气——和孩子们比起来,他实在是太逊了!
可他实在是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把天遣珠封印在一个刚出生的青画身体里,机缘巧合下竟还收了青画为徒。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吗?当真有趣,当真……弄人啊。药王岛连着下了数天的雨,在这阴雨连绵间,天后的寿宴也近了,蜃楼他们哥仨儿来拜见了莲祗就一齐回九重天上去了。至于清黎……天后下令,不能下床,那就让人把他抬回去!于是平日里死要面子的清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很没面子的被抬走了。清黎的脸色,一路上都很精彩呀!倒是东留,在这场阴雨过后就能下床了,他看着像没事人似的。雨后初霁,他披了件纯白的外衣站在廊前,仰头看着灰白散去的天空,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宁静致远。做了狐君之后,东留更喜欢穿一身黑了,面瘫着一张脸煞气十足,常常让人觉得很有威严而忘了他其实连三万岁都不到,披着白衣,脸色是大病初愈的苍白,带着几分少有的赢弱之色,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让看的人心里软塌塌的化成一片。“我的东留,真好看是不是?”青画微微笑着,松开扶着的月神的手,向前几步走向东留。似乎是感觉到了,东留转过头来看着青画,并没有走向她,而是伸出手来递向她,青画走的慢,可他却不急,脸上的笑淡然,眼里全是温柔色彩。“东留。”青画终于抓到他的手了,咧着嘴眯眼直笑,她笑的那样开心,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不比她手中握着的这人更珍贵。最重要的最想要的人正握着她的手,她还有什么不开心不满足?着实让人羡慕。月神看着那两人,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泪水忽然倾涌而出,她赶紧低下头,那两抹纯白印在她的心头,如何也挥之不去,以人度己,她心酸的厉害。天,是放晴了,可有些人的心里还是灰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