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画活了这么大,有三件事不能忘。
  第一是年幼时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愉快时光,她时常回忆从不敢忘。
  第二则是当年三生秘境中历万年之劫的场景,清黎东留舍命相救,这份情意她不敢忘。
  第三……是她所经历的最痛苦的一件。
  这三件事,或欢乐或感动或苦痛,青画这回所要经受的,就是重历这第三件事。
  其实也算不上重历,只是天帝问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时,她毫不犹豫的这样说了。
  “我最后悔的,是没能救我的父君娘亲。”
  “那要是让你回到从前,你会不会想办法改变过去,救下狐君夫妇?”
  青画愣了愣,她看着天帝半晌,用力点头,“会!”
  天帝一手撑着下巴,嘴唇两角微微的向上弯起,“如你所愿,白狐——帝姬。”
  青画的父君娘亲,青丘的先王先后,役于两百五十三年前的冬天,那一年,青丘大雪掩没了山头,连小竹林里都积起了厚厚的雪。
  青画和东留从昆仑山回来时,大雪仍在不停的飘落,然而这俩个已没了赏雪的心思,便是青画喜爱这大雪纷飞的模样也淡了这份心思。
  东留和计洛在昆仑山一战,东留重伤,计洛却只是吐了口血就走了——东留败的一塌糊涂,最让他的自尊受损的,是计洛的态度。
  他一心厌恶想要杀死的魔头,居然放过了他?
  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地方,和计洛的大方相比,东留竟成了小气的一方了,还败的那样惨……
  东留尝过失败的滋味,却没有哪一次败的这么彻底,他甚至觉得,他再也没有以自己为骄傲的机会了,只是因为败给了计洛。
  然而当青画抱着他,哭的那样伤心,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不要你有事……东留、东留!”他忽然又觉得胜败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东留想,也许是计洛懂这个道理,所以才能赢的那么直接,想到这儿,东留不禁失笑——他还是计较了胜负成败。
  他们没有在昆仑山多逗留,很快就回了青丘,那是东留第一次感觉青丘是家,他们要回家了……
  管他什么莲祗梵素,管他什么黄泉妖花,管他什么爱恨情仇,他们都不管了,天下能者之多,何须他们两只毛都没长齐的狐狸崽子去管?
  然而他们是快意了,却忘了遗留在别庄的知离。
  这是青画觉得对知离愧疚的第二个原因——她总是在丢下知离,岁月悠悠,她渐渐遗忘掉的,就有那个眯着大眼笑的娃娃脸姑娘。
  遗弃和淡忘,都是青画欠知离的。
  还是清黎送知离回青丘的,国师已死,计洛失踪,关于黄泉妖花的一切也查不出半点线索,他闲着无聊,索性送知离来青丘了。
  “我总觉得知离是属于青丘的。”清黎如是道。
  的确,当年青丘收留了知离,那青丘就是知离的家了,这一点,对青丘所有的百姓都适用。
  东留将养了数月身体已经大好了,可见当时计洛伤他也不是真下了狠心的,亦或是说他其实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伤东留而不能。
  只是从凤凰竹林回来后,东留跟着白析后面修行愈加刻苦了,他本是使用墨逢剑的,那是白析传于他的,白析自然更了解一些,因此所以跟着白析学修行自然更方便许多,只是弛洵很不开心——东留抢了他师父呢!
  弛洵和东留本来就不对盘,这下子弛洵更加看不过去东留了,他去找白榕告状,结果却被白榕狠狠骂了一顿,“连白东留你都赢不了,还有什么脸面到本宫这儿告状?真是难看!”
  弛洵灰溜溜的走了,躲在门后偷听的青画乐得直咯咯——活!该!
  被拉过来陪她一起偷听的箩姜望了望天,叹气——青画姐姐,你笑的这么放肆要被姑姑发现了呀!
  果然,这放肆的两只很快就被白榕发现了,白榕冷冷的瞪着她们,青画和箩姜立刻就老实了,最后还是被罚了一顿板子,箩姜委屈的直噘嘴,她多无辜呀!
  青画无奈,她实在是无聊啊,东留又不陪她,她只好拉着箩姜到处搞破坏。
  她心里还是憋了一口气,总要发泄出来的。
  青画问了东留一个问题,“以前……你在三生秘境里看到的……真的不能都告诉我吗?”
  东留沉默了很久,静静的看着青画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眼里那样的平静,却让青画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感觉,太压抑了!她差点就脱口而出——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东留忽然温温一笑,拍了拍她的头,一瞬间,所有的紧张气氛像是烟消云散般,他道:“好,青画,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只是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
  东留对她讲了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他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当成故事,一点一点的讲出来。
  ……
  青画站在小竹林的石桌前静默了许久,她伸手抚过石桌面,上面并没有许多积灰,是了,她“回来了”,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青丘……这个时候,东留还住在小林的澜微院,她每天都来找他,他们喜欢坐在这儿,听鸟叫、听风吹,或是下棋,或是玩乐,更多的时候是东留在小竹林里练剑,她看着,也会弹几首曲子伴着,逍遥自在的令人神往。
  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青画。”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青画一回头,眼泪不受控制的蓄满了眼眶,她贪婪的看着眼前的少妇,含着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也不肯挪开视线。
  ——那是她的娘亲啊!是生她养她疼她育她的娘亲啊!
  当她日渐长大,羽翼渐丰,离父母的距离便越来越远,可不管是谁,不管长多大,心中都会遗留着那样一份亲近家人的感情,累了苦了,最想扑进去撒娇的还是父母的怀抱,也只有他们,才会永远包容孩子,予以温暖……
  可这样的温暖,青画已经失去了。
  “娘亲……”青画猛地扑进白榕的怀里,哽咽一声。
  “你哭什么?”白榕拍着她的背哭笑不得,“这会儿这么腻歪了?不生娘亲的气还大声的说最讨厌我了?”
  “不生气……是孩儿不懂事,孩儿最喜欢娘亲了。”青画哽咽着,现在才发现她以前是多么的刁蛮任性,只是欠白榕的一句“最爱”,终于是说出口了。
  白榕把青画教的很好,不然青画也不会那样听她的话,又或者说青画浅意识里的孝顺,让她从不会违抗白榕的每一个命令。
  只是还是遗憾,以那的方式送走白榕。
  白榕拉着青画在石凳上坐下,一拂袖,石桌上出现了一把桐木琴,琴身光滑连一个蛀虫咬出的坑也没有,两边到是各有七个小孔,那是用来安置琴弦的,一边上挂着一串鹅黄色的流苏,上面还提了一行古体繁字,字体和墨逢剑背上的一样,大概也是名字之类的。
  只是,这把桐木琴上……无弦。
  “无弦琴?”青画不解的看着白榕,不知道她这会儿拿出无弦琴来干什么。
  白榕点头,“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的吗,还偷偷跑到我的房间去……这把无弦琴迟早要传给你,与其这么偷偷摸摸的,我还不如大方点拿出来。”
  青画沉默了一会儿,左手一松,缠在手臂上的不逢琴弦落在手心,她托着琴弦送到白榕面前,仍是不敢抬头看白榕。
  果然是重来了吗?
  他们刚回到青丘不久,青画偷跑到白榕房间里去偷无弦琴,被白榕发现了大骂了一顿,青画应是跑到小竹林来撒气的。
  当时白榕是给她看无弦琴了,只是青画因为心虚没有拿出不逢琴弦来。
  白榕看着那一团细如发丝的琴弦半晌,终于抬手去接过琴弦。
  这是她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琴弦,她那一身的傲气,似乎都在失去这根琴弦之后而慢慢磨去了,这根琴弦,名曰不逢,轻细如丝,是青丘琴姬的无上荣耀的证明,也是她骄傲的终结。
  “是吗……我的女儿得到了你。”白榕喃喃了一声,就把不逢琴弦还给了青画,没有一丝留恋。
  “娘亲,您不生气?”青画小心着问,生怕哪句不对白榕又要发脾气了,毕竟白榕和白桐不和来着,不然她怎么会死也不让自己嫁给东留。
  “我为什么要生气?”白榕上下瞥了她一眼,“技不如人,还要再嫉妒怀恨不成?”
  ……啊?青画傻眼了,她家母上大人这样想得开呀!
  “我其实不讨厌白桐,她是你外公你的养女,也是我的妹妹。”白榕叹息一声,这还真是稀奇,她居然主动提起白桐了,“我生你那会儿因为一些原因差点死了,那时候一直守在我身边陪着我的,就是桐儿。”
  白榕似乎是想起了往事,唇角向两边微扬着,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还有这一回事……青画想了想,觉得机不可失,难得白榕开了口,干脆多问一点的好。
  “可是,娘亲,您为什么这么讨厌东留?”
  白榕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无比,从回忆中抽身而退她没有一丝留恋,青画和她对视,几乎要被她眼里的戾气吓到。
  “怪只怪白东留……和你父君太像了。”白榕说完挥挥手,似乎不想在谈论这个话题了。
  青画默了默——娘亲讨厌东留,到底是因为讨厌父君还是因为怀疑东留是父君的私生子?
  还有这些话,她到底能相信几分?谁知道是不是天帝操控着这一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