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析把东留接回来,白榕并没有多说什么,她看着东留的眉眼半晌道:“这孩子,应是个好看的。”
“在外面吃了些苦头,等养回来就好了。”
“可我瞧着,他这模样不像桐儿,倒像是你这个做舅舅的。”
白析皱眉,“榕儿。”
白榕没有再说什么,因着还没安排东留的住处,她晚上还留了东留在自己的住处休息,青画也是随他们夫妇休息的,于是这两个小孩,一个睡在外间一个睡在里间,也就隔了一道墙。
小孩子睡得早,也睡得沉,白榕先哄了东留睡下才去看青画睡了没。
东留很久没有尝受过这种有人疼的滋味了,柔软的手拍在身上,一下一下的很轻缓,袖子鼓动带来的香气,嗅一口满心都觉得舒畅,还有那哼着小调哄他入睡的温软歌声……那是有娘亲的感觉。
他闭着眼,嘴角微扬着,枕头被不知何时流出来的泪水浸湿一片。
“榕儿,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是我的错。”白榕没头没尾的就来了这么一句,“我不太喜欢这孩子,他太像你了。”
白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赶他走的……桐儿是替青画死的,对不对?”
白析拍拍她的背,宽慰道:“别想太多了,你什么错也没有。”
“我怎么会没有错呢,如果不是我任性,桐儿又怎会孤死他乡?要是早点让她搬回来就好了。”白榕喃喃,“那颗天遣珠还真是不辜负天遣二字,白析,你说要是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谁来替我们的女儿挡这些无妄之灾?”
白析想到了当初为天遣珠献祭的画面,他们三个都流了血,如今白桐横死,他疲惫不堪,连东留这样个小孩都跟着受罪,造孽的分明是大人,受罪的却永远是孩子们。
“我才知道,当初我给东留的那颗玉珠原来是佛若珠。”白榕苦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要是……要是我没有把佛若给东留,我的青画是不是就不会被天遣缠身了……”
白析沉默着抱住白榕,任她在怀里细声哽咽。
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如果,如果当初白榕没有把佛若珠给东留,恐怕需要天遣珠来保命的就是东留了,那样白析还是不会坐视不管,事情一样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只是东留的佛若珠被个奇怪的女人抢走了,白析暗中找了多年都没有找到。
东留依然很沉默,白榕并不亲近他,还不许青画和他多说一句话,白析劝过她好多次,可白榕从来都不听劝。
他只好躲起来偷偷的看,青画今天又干什么了,是跟着弛洵去抓鱼了还是一个人又跑去爬树了,有没有摔倒,有没有蹭到,有没有受欺负哭鼻子……他答应过白析,要好好看着这个妹妹。
可有的时候,他看见白榕抱着青画的画面时他也会心酸,总忍不住的想,要是他的娘亲没有死,他是不是也能像青画那样一下子钻到娘亲的怀里撒娇?
然而娘亲是什么样子……他都快记不清了。
东留还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白桐每次说起他的父亲时总笑得一脸悲伤,明明在笑,却比哭还伤感,“你爹爹,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男人。”
温柔,是东留对自己父亲唯一的印象。
白析也很温柔,总是拍着他的肩膀对他嘘寒问暖,待他如亲子,东留打心眼里的依赖着白析,甚至还会想,如果,他就是自己自父亲该有多好。
那阵子,青丘有了这些谣言,说东留是白析的私生子,所以白榕才不待见他。
东留自然是不信,可有时候他自己都会怀疑,自己真的不是白析的儿子吗?因为……他们如此相似不是吗?
东留不再偷偷的看着青画了,偶尔白析带着青画来看他,他也不迎上去,只是更加沉默的站在一旁,像是没了魂的空躯壳。
“东留哥哥,我们去玩吧!”青画自来熟的很,拉着东留就往小竹林跑,他本来可以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青画喊他哥哥他就不想松开青画的手,那一声“东留哥哥”,喊得他心痒痒的。
他仍是不想和青画太过亲近,他怕白榕责乏青画,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发呆,随意幻想。
也就是这一愣神,青画已经摔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额上全是冷汗,细碎的呻~吟声自她口中发出,钻进东留的耳朵里他一下子就醒过神来了——青画!
“青画?”
“疼……”
东留按了按青画的肋骨,青画一下子就疼哭了,看来是断了肋骨。
他又看了一眼还耍着“烧火棍”的弛洵他们,嘻嘻哈哈好不热闹,这么多人杵在那儿,愣是没有一个注意到青画了。
想着,东留的眼神在一瞬间变的冰冷犀利,他抱起青画就跑,现在最重要的是青画,没空来教训这此不长眼的小狐狸崽子们。
青画醒过来时白榕正守在旁边,见她醒了白榕也舒了一口气,喂她喝了一些水问道:“青画,还疼不疼?”
青画摇摇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娘亲,东留哥哥呢?他背着我回来的……为什么不在这儿等我?”
白榕只觉得心头一跳,耳边嗡嗡的有什么响声,她捂住心口用力喘气,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娘亲?”青画伸手拉住白榕的衣袖,白榕却一把拍开她的手,像是十分难受着走出去。
青画有些懵懂的眨眨眼。
似乎从那天开始,白榕变得更加讨厌东留了,她还不喜欢青画和东留亲近,每每看见青画去找东留总要大发一顿脾气,青画不理解,常常委屈着大喊,“我最讨厌娘亲了!”
白榕觉得她这个娘做的真失败。
尽管如此,青画还是很喜欢和东留在一起,哪怕就是坐在一起聊聊天,青画也觉得比以前跟着大表哥跑来跑去一整天要开心的多。而东留也慢慢变得开朗了,不会每天每天的沉默发呆,他像是从冥想的那一端回来了,变得会笑有情绪了一般。
一直提着心的白析是松了一口气,可白榕看着正说笑的两个孩子却心酸的要命。
“他和你那么像,佛若珠也不见了……我的女儿,为什么要和我一样?”
白析其实一直不知道,白榕所谓的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东留根本不像自己,除了那还稚嫩的面容和自己有七八分相像,性格却和他大相径庭,他优柔寡断,东留却很果断,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两汪平静的水潭,直直的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
这样一双眼睛,应该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的吧。
草长莺飞的季节,东留已跟着白析修行了,剑影似雪人影如龙,一招一式都练得好看。
青画更懒一点,喜欢躲在竹林里睡午觉,若是被白榕逮到又是免不了一阵训,青画却觉得有意思,和白榕躲猫猫般每天都不嫌烦,白榕如今那样沉稳的性子硬是被青画逼的抓狂了。
白析夹在妻女之间左右为难,却觉得心里十分满足……什么叫生活幸福,为锁事苦恼大抵就是了。
只是有一回白析走到小竹林外时却听到一阵琴音,他愣了愣隐去气息走进去,果然是青画在弹琴,那琴曲大抵是她刚学会的,弹得还不够流畅,却能听出欢快之意……是的,欢快。
这样的感觉,再白榕的琴声中已听不到了,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
东留在舞剑,缓慢而惬意,剑锋划过,剑气四溢,从飘落的竹叶间款款而过,竹叶被轻轻弹飞开来,一时间,落叶像是飘在了空中,伴着琴音飞旋,说不出的美妙。
一时之间,白析居然看呆了。
“东留。”青画双手按在仍震荡着的琴弦上,琴声戛然而止,她抬头对着东留抿唇一笑,眼里神采飞扬,“我弹的好听吗?”
“……”东留在考虑,说实话还是假话。
“……”白析在考虑,他女儿这脸皮是不是厚了点。
“呐,东留,我好不好看?”问完青画一个劲儿的摆手,“算了算了你别回答,总觉得这么问是在自取其辱。”
东留:“……”又不是他想长成这样的。
青画撑着下巴看他,弯着眼嘴角上扬着,“你真好看,要不,你就跟着我一辈子吧,我保证对你很好。”
她似乎是说了句玩笑话,可东留却当了真。
“你说的。”还剑入鞘,东留看着青画,神色认真,“我以后就守着你哪里也不去了。”
青画一愣,尔后莞尔,咧着嘴笑的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
白析有些失神的站了许久,他似乎有些懂了,白榕的话中之意,还有白榕的担忧。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该喜该悲。
这两个孩子……怎么会呢?
可又为什么会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白析以为,还是早点把他们送到莲祗那儿的好。
临行前,白析将东留喊到面前,解下腰间带了数万年的墨逢剑递到他面前,东留有些愕然,他便解释道:“拿着墨逢,代我好好守护青画。”
东留沉默半晌,竟接过墨逢,“青画在哪,我在哪。”
更令白析惊奇的是,墨逢居然没有拒绝东留,墨逢是有灵性的剑,他以为东留是适合继承他这个位子的,却没有想过,东留身上或许有什么别的令墨逢臣服了。
自百花谷一别,白析也有近万年没见莲祗了,他听说莲祗因为自己弟子搞的乌龙事件失忆了,所以还是很想见一见他的……那个莲祗,骚包又骄娇的莲祗,十分了不起的莲祗,居然会失忆!
噗!白析有些想笑。
果然,莲祗忘了要收两个孩子为徒这事,但缘分使然,青画和东留还是做了莲祗的关门弟子。
其实在白析来的前一晚,莲祗陪三生喝酒——三生不喝酒的,所以只是莲祗自己独饮罢了——那时,三生忽然对莲祗道:“来了。”
“什么来了?”
“你最后的两个弟子。”
莲祗沉吟片刻,一把揪住三生的耳朵气极败坏道:“你这张破嘴,什么事不能藏心里吗?老是提前说出来,我都没有新鲜感了呀!”
三生老无辜了。
白析回去时,莲祗送他下山,白析还是很舍不得两个孩子的,又嘱托了莲祗要好好照顾他们。
莲祗拢了拢滑下的衣襟道:“白析,万事皆有因有果。”
白析微怔,不知道莲祗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种下的何因,造就了如今的果。”
原来莲祗什么都看透了。
白析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东留指尖的血滴落在青画眉心的场景,还有人间的那个午后,他拍着东留的头对他说着要看住青画……小竹林里那阵阵琴声仿佛又在白析耳边响起,落叶飞舞间,青画和东留相视而笑着,好似多年前白榕笑着要他娶她。
在不经意间发生的一切,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他们曾种下的因。
而青画和东留,仿佛成了世事沧桑之后的果。
因与果,是在当下谁都无能为力的曾经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