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隐于夜空,月色寡淡,好风如水。
  寂春园外,粉白的杏花落了满地,而枝上依旧不见减少,霜雪般的花儿,沉甸甸得挂着。
  夜色寂静,原本柔和温暖的风,待吹到通体玄冰铸成的寂春园外时,也寒如北国风雪。
  而玄冰的殿阶上却跪着个女孩。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四季园内弟子最普通的衣服。轻纱的衣物看着飘逸却不耐寒,冷风一吹寒意顷刻间便侵入骨髓。
  女孩单薄的身影在风中瑟瑟发抖,看着让人心生怜惜。
  那时的她还不是世人口中击退魔君计洛的江月神,还只是那个会因为认不清药草而罚跪的小姑娘。
  跪在玄冰上的膝盖已经冻得麻木,每当有风吹过,都好似会连生命的能量一起带走。江月神的嘴唇已经冻成了青紫色,意识也开始涣散。而这夜,才过了不到一半而已。
  其实在岛上,犯错罚跪与吃饭一般都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指不定哪天药老性质来了瞎转悠,碰上弟子便问些草药病理。答不出,便是修行散懒,寂春园前罚跪反省。
  就比如今日的江月神。
  药老的问题弟子们大都答不出来,更何况八荒之大,药老精通四合,月神懂的在他面前看来也不过算是皮毛,如此,在这殿前跪上一晚儿虽说冷了些,却也不算是什么大的处罚。
  有时月神会堵气,想着药老问的那些古怪药理,怕是凤凰竹林莲祗老祖宗座下那位尝尽百草的明遥仙君也回答不上来。
  她又想到青画曾和她说的笑话,明遥仙君研制出的忘忧散,莲祗老祖宗当糖水喝了,结果真把从前的事儿给忘了大半——真真引人发笑又令人唏嘘。
  月神想,忘忧忘忧,会忘掉,肯定是因为有忧愁。普天之大,连那高座上的老祖宗都有忧愁,她这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想着,江月神也就觉得这夜似乎没那么长了,那人的面孔也不总是在自己眼前晃了。
  同她跪在一道儿的还有个刚来的小姑娘,那是药老在外捡到的孩子,紫檀喜欢这小姑娘便留在了药王岛,帮紫檀种种药草也好,药老虽没收她为徒,却是当个徒弟来教的。
  也因此,那名为荣春的小姑娘也跪在了这儿。
  但药老罚时忘了,荣春是他三日前刚从凡间带来的孩子,肉体凡胎又没有护身的法器。寂春园中玄冰阴寒气甚重,她如此冻一晚非死也得残了两条腿。
  有时候江月神真觉得讽刺,这小姑娘明明叫做荣春,偏要跪在这寂春园受罪。
  更讽刺的是,她居然在这小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听说人死之前总会回想往事,荣春混沌间也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到在家乡等自己的颜夕晨,想起他们一起逃亡的日子。想起最后颜夕晨忽然将自己扑倒,挡下了那支毒箭。
  她想,如果自己回不去的话,那颜夕晨这一辈子都将躺在床上了。
  江月神和她搭话,“你为什么要留在这儿。”
  “我有个想救的人。”荣春挤出一个笑来,“很想很想。”
  江月神默默地看着她,面无微澜,眼底却像是结了一层寒冰,冷漠的吓人。
  “所以啊,我要坚强啊。”荣春学着颜夕晨从前的语调说着,“荣春要好好得活下去,要每天开开心心得活下去!”
  她想起颜夕晨的笑,像是三四月份的春风一般。但那笑,自从卧床之后,就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
  最后那日,颜夕晨将包裹塞入荣春的怀中。虽然没有开口,但颜夕晨的心意荣春又怎会不知道。
  颜夕晨想让她好好活下去,但是……
  “但是,荣春只想问到药,带给晨哥哥……”荣春小声得对着宏伟却又冷寂的寂春园说着。泪水自眼角滑下,却是没有温度的,滑了一半便结成了冰晶。晶莹剔透,煞是美丽。
  傻。
  真傻。
  世间的情爱哪像荣春想的这般简单明了,若是,她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忘不了计洛了。
  月神忽然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薄薄的积雪,她去拿点御寒的药来,自己是不怕冷,可荣春不行。
  荣春又缓缓的吐了一口气,不自觉得挺直了身体。
  江月神还没走远,就听见荣春近乎哽咽的声音。她愣了愣,没有停留。
  她想,不知道晚遥仙君的忘忧散对荣春管不管用,情爱是愁亦是嗔,她忘不了这愁,就永远笑不真切。
  荣春对着面前泛着冰蓝光晕的大殿轻声说:“晨哥哥,荣春怕是要死了吧。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渐渐无神的眼睛,在虚空中的某点凝聚。她看着仿佛出现在面前的那个少年,轻轻地,轻轻地,想要伸出手去。
  忽有狂风骤起,裹着梨花飞了漫天。药王岛上的仙鸟也展开了洁白的羽翼,哀鸣着飞入了空中。
  是葬礼吗?
  那在荣春身后,携狂风降下紫黑色袍脚乱舞,凛然。
  狂风撕裂空中的洁白花幕,撕扯着仙鸟洁白的羽翼让它们哀哀地叫。黑色的大鹏遮蔽了月光,黑夜里,唯有白色的羽毛凌乱得飞翔。
  穿着战袍的男人自大鹏上跳下,手中长枪铿然一响,弥散天光。
  荣春只觉得在魂魄将要游离之即,身后忽来的更为阴寒的风,和血腥气味,又将她的魂魄硬生生拉了回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又不可抑止得开始颤栗。
  玄铁的战靴一下一下踏在玄冰制成的殿阶上,发出的声音让人心生寒意。高大的身影缓缓逼近,月下影中,那人的脸隐在月色中,只轻轻一瞥,衬着如玉的月色,那冷冽的眼神不由得令人颤栗。
  “魔……魔族!”
  云彩飘过,被遮住的明月渐渐探出头来,那人的容貌也渐渐看清,眉眼俊逸又不失英气,竟还是个少年。
  荣春想要叫,但早已冻僵的她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她想要逃离,身体却早已习惯了颤栗。她只能任由那影子的主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忽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那个黑影也不再移动。像是在等待什么般的,一切都寂静得有些可怕。唯有寒风流动,带着些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然后,他开口了。
  “蓬莱宫人?”声音竟意外的好听。
  荣春勉强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听起来却像是呜咽。
  那魔族少年也不知有没有听清,等了半晌见面前跪着的小童不光没答话,就连气息也微弱得让人难以发觉了。
  “蓬莱药老的地盘上冻死人?”那魔族少年歪着头,显然是开始怀疑药老的医术是不是真如世间流传的一般。如若不是,那自己此番来访也实在浪费时光,因为……
  ——他想求个威猛丹来着!
  斟酌半晌,那魔族少年终是朝前迈了一步。死马当作活马医,医术不行再砸摊子也不迟嘛。
  这样想着,朝寂春园内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
  他在半死不活的荣春身边蹲下了身,不知从哪儿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儿,掐着荣春的嘴给塞了进去。
  他仿佛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得说着:“救了那药老的小童,那药老便欠了小爷一个人情了。他好东西那么多,小爷要去搜刮搜刮。”
  只是声音模糊,和着风散了去。
  他其实是不喜欢自称什么小爷的,只是老在身边蹿的那个满口的小爷小爷嚣张的欠揍。如今他不在了,少年倒是学会说这两个字了。
  那一闪即逝的悲伤后,那魔族少年毅然回头离开,眼神冷漠,仿佛眼前的小姑娘是个透明的。
  再说荣春口中被硬生生塞了个药丸,虽无气力阻止,却依旧习惯性得想要立刻吐出来。
  却怎料那药丸儿入口即化,和着涎水流入四肢百骸。想吐也吐不出。唯有那意思凉意在周身游走。
  说来也怪,所到之处再无麻木之感,就连在玄冰上跪了半夜的膝盖也有好转的迹象。
  荣春欣喜的抬头,那魔族的少年已没了踪影。
  小姑娘眼中,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一切都落入江月神的眼中,她拢了拢袖子,把瓷瓶又放回袖袋中,对少年道:“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不过一个拐角,少年站在月神的身后听着那女人面瘫着脸说着各种违心的话。
  真是不懂,计洛那样的人什么女人得不到,偏偏要选个口是心非还心肠贼硬的女人,江月神除了漂亮点,还有哪里好?就连容貌也不是最好的,和小妖王的回眸一笑比起来,那是天地都得失色的。
  想到澜笙月,少年摸了摸下巴,自己忙着做计洛传信的青鸟,好久没看见那小妖王了。
  “拘商,少女的情怀总是春。”江月神黯然,这些,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不懂,少女却总会一头扎进去。
  她不希望荣春走上自己的路,十二三岁念上一个人,从此千千万万年都念着他,却可念不可得。
  “这关小爷我什么事?”拘商挑眉,“哎呀不说了,计洛让我送给你的大蜜桃,他亲自偷的大歧山后院的,快尝尝。”
  月神默了一默,大歧山连绵的竹林中……什么时候开始长蜜桃了?
  “计洛说,这样对你说你肯定会笑的,果然啊。”拘商双手环胸,一脸的无所谓,“不过笑起来还是没有澜笙月好看,哎哎不说那小子,你看看我这身,是不是很威武,比计洛威武多了对不对……”
  月神听着他絮絮叨叨个不停,抿着唇,嘴角微扬。也不知道……计洛现在怎么样了。
  而且……
  “我记得,那位太子殿下,澜笙月是位公子吧?”
  拘商一歪头,眨巴眨巴眼,模样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对呀,那又怎样?”
  月神:“……”她由衷的感概,弟弟们都太个性,计洛这个哥哥当的,真是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