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我的小月神,也一辈子囚禁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带着玉镯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四周宫女面色冷淡,唯有趴在床前的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那个人,自然不是月神。
  她站在院外,仰头看着枝头残雪,脸上神情淡然。
  死了谁都与她无关了,江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何必临死都作得这般放不下她?
  这般也好,至少要敷衍的人又少了一个了。
  月神垂着眼,手死死的扣着——可为什么鼻子酸的厉害?
  冬日里难得有日头这么好的天,雪后初晴,寒梅枝头犹有晶莹。
  在旁的丫鬟递上一柄汤婆子,月神看了看,没接。
  “用汤婆子暖手更易生出冻疮来,倒不如自己搓搓,还能活血化瘀。”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微微皱着眉头一脸认真的样子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素晴禁不住笑出了声,看自家小姐向自己这边看来,于是端了碗熬好的鸡汤缓步移来。
  “不能用汤婆子,喝碗鸡汤暖暖身子可好?”
  月神贪恋雪中红梅的景致,有些不情愿得皱了皱鼻子,却还是乖乖得一口口将汤喝了下去。
  喝后身上果真暖和了些,不禁好奇:“素晴,你这汤中可是放了红枣、枸杞、当归、黄氏,还有……”
  “对对对,小姐猜的都对。”素晴有些无奈得笑了,“人家家的小姐每天都迷着些刚制好的胭脂香粉啊,裁好的绫罗绸缎啦。唯有小姐你整日研究些草药,害得奴婢们被夫人骂。”
  “娘,娘她又骂你们了?”月神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得盯着素晴。
  素晴自知说走了嘴儿,立刻便跪了下来。
  “夫人也只是气奴婢们太过纵容小姐,并……并无打骂奴婢。”
  江月神看见素晴惊恐的模样心下已经了然。前些天她们挨不住自己的吵闹,又去帮自己寻了些不常见的药草和古籍。想必这事儿被娘知道了,才会如此大发雷霆吧。
  她不该做这些的,岭南江家的嫡长女,就应该温婉雅致,绣绣花弄弄草,而不是整日蹦来蹦去的寻些什么劳什子草药,太失了礼数跌了身份……
  ……失个妹的礼数,跌个妹的身份啊!
  月神想摔碗,自己一个嫡长女,怎么好似阶下囚般日日受人管制!
  这般郁闷得想着,两叶秀眉也跟着皱了起来。
  但自己每次任性,受罚的都是素晴这些自己身边的下人。看着素晴跪在地上害怕的样子,月神忽然就有些累了。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前些天,母亲将她叫到身边,告诉她江家的嫡长女拥有的人生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将来是要坐在皇帝身边受万民朝拜的!
  月神挺想问一句的,为什么她的人参和别人的人参不一样呢?可看着母亲的双眼,一句话又转了几个弯,成了那些客套话。
  “娘亲,你的姊姊——德妃娘娘才刚刚死在那深宫里啊,你,你怎么忍心……”
  你怎忍心将我这个亲生的女儿也送入那座吃人的深宫。
  月神边哭边看着自己的母亲,三十左右的妇人保养得很好。既有少女紧致的肌肤,又有成熟女子的风韵。
  尤其是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睛。月神一直觉得自己母亲的眼睛好看,大而明亮。就像黑曜石般纯粹通透,不含一点儿杂质。
  但她现在不喜欢那双眼睛了,她不喜欢那黑曜石一般纯粹却冰冷的眼睛。即便对着自己女儿的哀求也毫无所动的眼睛。
  又或许月神的母亲已经动容了,但厚厚的妆容遮着她本来的面貌,像是一层虚假的面具。月神看不出其下是否藏有那么一丝的不忍心。
  可是她再不动容,自己就装不下去哭不出来了呀!
  月神只听到,“此事我先与你说了,几日后祖母将召集族人宣布此事,你平时小打小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马。可如若在这件事儿上有半丝违抗,不光祖母不依,就连我也不会亲饶了你!”
  说完,她雍容华贵的母亲便回身离开了,独留月神一人艰难得消化这个不可却必须要违抗的命令。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之后的夜里,月神总是梦见自己小时候。
  入宫作了德妃的姨娘,每次得了探亲的机会便要把小月神召入宫去。
  那时月神还小,还只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可偏德妃喜欢她,每次都兜许多好吃的糕点给她。带她看那些只有在宫中才难得一见的珍奇。
  只是从不让她接近宫中的皇子。月神年幼不知为何,德妃就告诉她:“月神长得倾国倾城,如果被这些个皇子一眼儿看上了,以后就要跟本宫一样在这宫中活一辈子啦。”
  “宫中有好吃的糕点,还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月神愿意以后都住在宫里啊。”
  德妃听后失笑,蹲下身来有些怜惜得摸了摸月神的头:“宫中的日子外表流光溢彩有趣异常。伴着天下最厉害的男人,只要能得到他的换心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便可享之不尽。但入了宫看见的才是真实的。尔虞我诈,阳奉阴违,这摊浑水下沉着多少人的尸骨,葬着多少人的青春……”
  德妃还没说完便开始咳嗽,声声惊心。太医来瞧却只说是偶染风寒。
  你家偶然风寒连血都咳出来了?!
  月神想要跟太医评理,却被德妃拉住了手腕。
  月神只好看着德妃礼数不失得送走了那个满嘴胡话的太医。
  屏退下人后,德妃才对月神说:“月神那么小居然就看出那太医在说瞎话了,蛮厉害的嘛!”
  “既然德妃娘娘也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
  “关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德妃面带询问得看向月神,像是一个博学的长者来引诱学子思考。
  “关了他,交给皇上啊!”江月神有些急切得说,“他不好好给娘娘看病,皇上那么疼爱娘娘,一定会罚他的!”
  德妃看着江月神如此正义的模样,不禁笑弯了腰。德妃没有孩子,也清楚自己可能这一生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每次看到小妹家的这个女儿时都分外的怜惜。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希望教她保护自己,让她一切都好。
  “月神,帝王无心。他从前没有爱过我,之后也不可能爱我,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个政治工具。”德妃看着月神不敢相信般的表情,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又说,“再则那个太医只是枚棋子。这宫中有人想让我死,且母族比我势大。我无力抵抗,只能拼尽全力,也不让她好过罢了。”
  在小月神的眼中,德妃说着说着就变了表情,恶狠狠得捂着腹部,脸上悲伤和怨恨相织着,像是来人间复仇的地狱恶鬼。
  月神吓得朝后缩了缩,不确定得问了句:“娘,娘娘?”
  德妃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面容。
  “月神,你要小心……”
  月神不解。
  “你娘亲她,恨我。她恨我的嫡女身份,恨我可以加入皇宫,而她却只能嫁给官家子弟。如今,她生了你——家中的嫡长女。我怕她会让你完成她未完的心愿,入这深宫。”
  “我背负着家族的命运,这个火坑我不得不跳。但是月神,你不同。你聪明,而且你父亲根本不需要向皇帝献上女儿来获取迁升的际遇。你的人生本可以更自由,更幸福。”
  德妃说完便又开始咳嗽,面色十分痛苦。
  月神帮德妃顺着后背,沉思良久,还是将心中的决定说了出来。
  “娘娘我要来。我要学好医术,成为神医。长大进宫给娘娘看病,那样娘娘就不怕有人再害你了!”小月神握着小粉拳在脑袋上挥动着,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庸医的身影。
  德妃看她这样也甚是爱怜,再没有多说什么。种子已经埋下,德妃相信有些事情,聪明如江月神,等到长大些定能明白。
  况且她本就已经准备用生命,来向月神展示深宫的险恶……
  所以,这个世上又有谁是真心待别人的?纵使是德妃,对月神说那些话又是存着怎样的私心的,不得而知。
  午夜梦回,江月神总大大得睁着眼睛,试图在在黑暗中寻找那一丝属于她的光明。
  对月神来说,学会了医术却不能报答儿时德妃的疼爱,是十分遗憾的一件事。甜糯的桂花糕点,漂亮的步摇头钗,与严厉的母亲和祖母相比,德妃给她的温情,应该更趋于爱。
  可能是深宫让这个女子变得睿智,变得可以勘破红尘。
  她如智者般在许久前便看见了月神必入宫侍奉皇帝,为母家求荣的命运。也早早得让幼年月神看见了深宫华丽外衣下的险恶。
  就连死前也将月神召来自己的身边,像是嘱咐女儿般,不要让月神步了自己的后尘。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江月神是家中嫡长女,她有着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不可丢弃。那怕早知前方路途坎坷。
  这是荣耀,也是悲哀。
  江月神常常会想,自己嫡长女的身份,说起来也只是一个枷锁罢了。做不了喜欢的事,嫁不了喜欢的人,连自己亲近的侍女也保护不了。
  自己的母亲或许也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圆梦的工具。
  生命像是黑暗的聚集,而德妃就像是一束光,只属于月神的光。她照亮了月神应走的人生,或许未知且艰险,却没有那注定悲哀的命运。
  所以月神想要完成德妃的遗愿。
  管他荣华富贵,管他权侵天下,这般受制的人生她江月神不稀罕!
  ……
  “这吃人的深宫,小月神可千万别来啊……”
  嗯,我不会去的。我哪儿都不去,哪怕生而为一株植物,也不要为谁折了本能飞翔的翅膀。
  白雪反射光芒,让这夜不似寻常黑暗。园中寒梅傲然开放,枝头存雪,不屈于天地。
  屋内,是谁下了决定般的睁开了眼睛。
  最是雪夜寂静,风停雪霁心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