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言石,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
因为我爹言断轩说我没有娘。我一直以为我爹就和生物课本里说的蚯蚓一样,第五节和第六节一拱就有了我。
村里人免不了闲言碎语,他们不待见我爹,但也离不开我爹。
我们这里死了人之后,儿女是不守孝的,得我爹这样的唱灵人在死人待的堂屋里三天不吃不喝,给死人唱歌。具体唱的什么内容,我听不懂,不像方言,到好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唱灵人传了这么多辈儿,到我爹这里算是最后一辈儿。我爹不让我学唱灵。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后来村里儿其他唱灵的人都死在灵堂里。眼珠外翻,嘴唇发黑,惊恐到面目狰狞的不像样子。死相都是一样。
我爹那段时间唱灵出来之后,这个人虚弱的栽倒在地上,村里的好心人帮我把我爹抬回家。我就得赶紧喂他水和饭。
我最怕的是我爹死了。他死了,我就一个人生活。那种日子想都不敢想。
打那以后,村儿里流传出很多谣言,说是人死后会化作很厉害的鬼怪,专门吃人的精气,所以每个唱灵人不是死就是伤。
我爹笑着告诉我别信这些胡扯八道的话。
同时他也告诉我,以后不能学做唱灵人。他说这门手艺就该绝了才是。
那时候我十五岁,初中念到一半儿,每个月都会从乡镇上回家来。我赶上我爹唱灵的时候还好,我能给他喂饭喂水,要是不能赶上的话,我爹可怎么办。
我爹还是死了,那一次我正好没赶上。据说他一个人唱了三天三夜出来之后整个人虚的瘫在地上。还执意往后山的乱坟岗那个方向走,后来实在走不动,就用爬的。
打柴的阿伯发现他的时候,他人都腐烂了。身上穿的类似于唱戏穿的唱灵服还是好好的,怀里抱着那把绣花伞,破烂的不成模样。
人都死了,只能出丧。出丧的节骨眼儿却出了大事儿。
村儿里唯一的唱灵人我爹也死了,没人给唱灵,我打算给他守三天灵就下葬的。头一天晚上倒是没发生什么事儿,就是长明灯忽闪忽闪。并没有风吹进堂屋里。
第二天黑夜,我守着灵,想着我爹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心里难受,不免掉了些眼泪。后来迷迷糊糊的要睡着了,听见外边儿有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声音。吹得还是结婚的曲子。
当时我也在心里犯嘀咕,不是谁家娶亲了吧。在大晚上娶亲,这也忒奇怪了。
这么想着,眼皮就不受大脑控制,闭上了。
但是我的大脑还是保持着清醒意识,手脚麻痹,根本动弹不了,一直保持着头靠在棺材板儿的姿势。
狂风大作,我耳边呼呼风声,身体也冷。院子大门一直在响,像有人在敲门,仔细一听还不是。有点类似于什么东西强行挤进来的感觉。
后来眼皮终于能睁开。
一个穿着大红色刺绣苏锦绸面衣裳的女人从大门口,一步一步往堂屋里走,脚上的大红绣花鞋上的花,似乎要泣出血来。
她脸特别白,没有一丝血色。黑长头发垂到腰间。
当时的情景特别吓人,尤其是她勾起大红唇一笑缓缓抬头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
那根本不能叫做是眼睛,根本就是烂成两个大洞的窟窿孔,往外渗着血水。
她离我越近,空气变得越来越阴冷。我爹牌位前的两盏灯马上就要熄灭。
冷汗顺着我的脖颈子往下流,我承认我那一刻吓得尿了裤子。
这叫鬼压床,不是真的。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强行让自己相信我在课堂上学习过的知识,这只是神经麻痹加上长时间没睡产生的幻觉而已。
那个女人的脸停在我面前二十公分的地方,我终于明白了,发生这一切都是真的。
“老东西死了,我终于可以弄死你们了。”
那种声音我一辈子没忘,寒冷孤绝阴冷、带着点儿腐烂的气味儿。
她抬起手,手指甲长出一截,掐进我肉里。血窟窿因为她的哈哈大笑,流出来的血溅到我脸上。
我挣扎,压根动不了。心想着这下子可算是完了。
吓得闭上眼睛。
面前的那个血窟窿的表情虽然我看不到,但是她另一只手掐着我脖子,我被她掐的马上就要窒息。
“我要弄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全部弄死。”
凄惨的声音,最后一个音拉的特别长,类似于动物的低声怒吼。
我甚至闻到那呛鼻的血腥味儿钻进我鼻子里。害怕到了极点也知道今天晚上绝对死到临头,反而心里平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我爹以前经常咿咿呀呀唱的那些曲调来。
那些曲调不自觉的从我嘴里钻出来。很快那女鬼就消失了。
我终于能动弹。
我睁开眼睛,周围一切都很正常。我看看自己的胳膊,有两道抓痕,耳边还有凄惨的回声。
“死亡倒计时开始。马上就要轮到你,千万不要着急。”
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冰冷,就好像倒计时的秒表,咔嚓咔嚓,过一秒钟少一滴水。
胳膊上的抓痕毫无征兆的疼起来。
我爹牌位前那两只蜡烛芯老长,烧的正旺。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但是这个梦,未免,太真实。
守灵最后一天的白天,我的朋友许东过来看我,顺便给我爹上了柱香。
之后许东特别惊恐的跟我说昨天半夜我们村儿里出现女人的哭声。
“真的哭特别惨,那种声音感觉特别像鬼哭。反正大家一夜没敢睡。”
许东眼睛确实挺红的。
我安慰了许东一阵儿,便打发他回家了。
下午我找来村里德高望重的二伯,他看在我爹为村里死人唱灵求后代平安的份上决定找几个后生帮我爹抬棺材。我爹这也算是没有人走茶凉。
三点,我爹下葬的时间到了,那个时候明明阳光特别好,但没过五分钟,黑云就聚集来,遮天蔽日,狂风大作。
走到村头的坟地入口,棺材还没抬进去,村里的二狗子边跑过来边喊。
“不好了二伯,咱们的村碑被大风给刮走了。”
二狗子这么一说,我们的心都提了上去。以前也听我爹无意中说过,我们这个村儿,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地形上,包括我们村儿的每个建筑都是有特殊意义的。所以这些年村儿里是不允许私自改建房屋的。;
当然,更不能少任何一个物件儿。这个村碑就相当于八卦图中那重要的两点儿中的一点儿。少了它,村民们难免心里犯嘀咕。
二伯看看漫天的黑云,叹口气,“刚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们听不懂什么意思,心情都沉重下来。
二伯皱眉冲我们挥手,“赶紧下葬,时辰耽误不得。”
我们四个人抬着棺材刚进坟地,倾盆大雨冲刷下来,眼睛看不见前面的路,脚下全是泥泞。
“继续走。”二伯的声音被雨水冲刷的特别小。
离坟窝子的距离就十几米,我们摔倒四五次,差不多倒了那里就是半个小时以后。
风止了,雨还是在下,下的越来越大。本身按照村里的惯例,在我爹下葬钱,应该烧纸的。但这种天气基本上不能实现,只能是草草下棺材。
坟窝子里都是水。没办法,即使往外掏水,刚下来的雨水继续往里灌。
我爹也是可怜人,都死了,棺材还要泡在水窝子里。
本以为,我爹泡在水窝子里就够可怜的了,没想到。我刚埋下第一楸土。
天上突然劈下来一炸雷,冲着我们砸下来。我们几个倒是没事儿。我爹的棺材被劈开。
我爹整个尸体露在外面。
白骨森森,骷髅架都不完整。充斥着一股焦糊味道。
大家都闭上眼睛,毕竟就一个雷下来,把我爹的肉都给劈没了,挺不像话的。
我爹死了都不得安息。
二伯再次叹口气,“看来这个村儿真的是容不下你们爷俩儿。”
我眼泪一下子飙下来,我们这特么的是招谁惹谁了啊,人都死了,这也忒特么的过分了吧。
二伯指挥那些后生直接埋土。
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再给我爹找一副棺材板儿装上骨头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看我爹骨头泡在水里,被土给埋上。
我给我爹磕了几个头,陪我爹说了会儿话。
二伯和那些后生走了。二伯转身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脖子上很多抓痕,从腮下一直延伸到锁骨。
“二伯,你脖子??????”我特着急,因为那抓痕和我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二伯回头莫名其妙瞪我一眼。后生们笑了。
“越是这种气氛你越是吓唬二伯,二伯脖子好好的,倒是你,快想想什么时候离开我们村儿吧。”
我只能闭嘴。我能看到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看见。
起身要走,肩膀被人拍上。我心一下子悬起来。这坟地,一般除了来葬人,大下雨天,怎么会有人?
“不用回头,我样子丑,会吓坏你。”
很苍老的男声,有气无力的感觉。
“这个你拿着,没有这些东西的话,你们这个村儿就要亡。”
他递给我一个破包袱。我想回头他的脸,他用手固定住我脖子,我根本动不了。
“记住你是一个唱灵人的后代,只剩下你算是有资格保护这个村庄的。”说完他走了,随即声音又传来,“不要找女人,一定沾了女人,你就什么都不是,莫说除鬼,自己个儿会死的很惨。”
当时我满脑子的想法就是,这个人有病。不知道哪个村儿里来的疯子,胡言乱语一番就走。
他走后,黑云聚集的更加浓厚,就好像正压在头顶一样。西南方向出来一股阴风,吹得我很睁眼都很艰难。我手里的包袱一直在动,我发现我竟然抱不住它,索性就扔在泥水地上。
西南边儿传来一阵阴笑的声音,出于本能我抬头看,惨白的脸,血窟窿,加上一身泣血红袍,脚底的绣花鞋滴着血。
当日给我爹守灵时,出现的那个女鬼飞过来。张着血盆大口笑得特别得意。
一切都很真实,我没法用先前在学校里学到的科学知识来安慰自己。
我的脖子被掐住,喉结被她手上的寒冷冰到不能动弹。
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虽然我特别害怕,但死也总得死的明白不是?
血窟窿里不断有驱虫爬出来,掉在我脚面子上,一拱一拱爬的特别快。
血盆大口再一次张开,“我要弄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村民,一个都不留。不要着急,马上你就要去见你那该死的爹了。”
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弄死我的架势。
我呼吸的越来越艰难,脸也越来越发烫。身体不由自主的打哆嗦。心里一直在打鼓,我真特么的要死了,死在长得这么丑的女鬼手里。
本来我想和前一次一样,哼一些唱灵咒来吓走女鬼。但我特别没出息的忘了节奏和内容。
大不了就是一死,瞎鸡巴唱一下,万一就唱对了呢。
我特努力的张嘴开始唱,我唱一句,血窟窿掐我脖子的力道就重一些,血窟窿里的驱虫往外涌从出来,成群的落在我脚面子上。
突然,撕拉一声,冲出来一破伞,就是我爹至死都抱着的那把破破烂烂只剩下伞骨的伞。它在半空中来回转圈儿。
血窟窿掐我脖子的力道小了,惨白的脸上出现一根深蓝色的血管,特别吓人。
我哆嗦的越来越厉害,但嘴里没有停止唱。
后来伞冲我们飞过来。女鬼将我用力一扔,扔到我爹墓碑上。一下子消失了。
那把伞很平静的闭合,飞回包袱里。
我捡起包袱。
往回走的时候,黑云一瞬间消去,太阳开始照耀大地。我手里的包袱竟然在刚才的风雨中一点儿都没湿。
走到村口,村碑真的没有了,斜断着,露出花岗岩的断面儿。
还没到家门口,听见二伯家的方向传来哭声。撒丫子往二伯家跑。
我头顶上传来颤抖阴森的女生,凄厉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倒计时开始!五????”
二伯家的院子里人特别多,我想要挤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儿,没想到被许多和许高兄弟俩拦在人群外。
兄弟俩哭的眼睛通红。
许高攥着拳头,看那架势要给我两拳。是许多拦住他。
许高指着我开骂:“要特么不是你的话,我爹能死的这么惨?自打你爷俩进我们村儿地界开始,我们村儿就不太平,要不是我爹宅心仁厚说服村民收留你爷俩你们早就死在乱坟岗上了。现在你这个不祥人,弄的我们全村儿都不得安生。”
当年真的幸亏二伯,今天也是,他能让我爹一个外族人埋进村里的坟地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你爹也死了,你走吧,以后再别让我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许高一脚踹过来,踹在我小腿儿上。
特别疼,但是我忍住了,不是我怕许高,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对不起二伯。
“你这是干什么,言石也不想二伯这样不是。”许东从人群里挤出来,挡在我前面儿。
我特没底气的走出二伯家里,感觉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爹说的没错,我们是不祥人,自打我们来到这个村儿,每年都会有青壮年死去,死的莫民奇妙。我爹每年都会免费帮这些人唱灵,恐怕也是心里愧疚的原因。
“走吧言石,你甭理许高。二伯死的太惨,许高受不了也是正常的,这个事情跟你没关系,别多想。”
许东安慰我,跟我说了下二伯的情况。
原来就在二伯走后,马上要到家,那个时间段不是正在下雨么,唯独二伯站的位置没有下雨。
二伯好奇,往天上一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反正二伯挺惊恐的,吓得整个脸都是扭曲的,当时我们这些在角门底下乘凉的全看到了二伯突然身体就腾空了。脖子好像被人掐住,整个人都在扑腾挣扎,挺痛苦的样子。”
“我们都冲过去想把二伯拉下来,二伯就是在那个时候暴毙的,眼珠子和舌头都蹦出来了,脸也被自己给挠烂了。”
许东陪我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安慰我的话之后就走了,因为他要去二伯家帮助处理丧事,那是他亲二伯,理应去帮忙的。
我不知怎么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黑了,因为是穿着湿衣服睡得,特别难受,换了个衣服随便弄了口吃的。
突然听到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多,还有唢呐的声音。
好像,谁家在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