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昨日的种种还流连在岁月的指尖,寒冬已逝去飘远。春姑娘踩着五彩的云朵,一路娇喘着来了大自然在沉寂了一个冷冬之后,又精神抖擞地醒来。几场春雨过后,连空气也润泽清新起来。
在这花开的时节,梅影的心却如枯树般渐渐死去。她开始讨厌春天了,身体里的活力慢慢地消失,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连笑声也成为了她生活中的奢侈品,因为她笑声的源头已被掐断了。
站在窗前,看着落日的余辉渐渐地变暗,月亮迈着缓慢的步伐已爬到了对面那幢楼的楼顶了,月光有些微黄,边上有几颗星星寸步不离地跟着它,各家各户的灯都渐次亮开了。看到那一盏盏灯亮了起来,转过头来,才发觉屋子里已是一片模糊。打开灯,在那一圈晕黄的光里,她看到了她最彻骨,也最疼痛的那往日的一幕。
是的,又到了这个日子,其实今夜里她最需要的是一盏明亮的灯,可是那明亮的光总会将她的眼刺伤,于是,她调到了最暗弱的那一圈。整整四年了,这四年来的记忆正随着这光晕慢慢地散开,散开再也没法聚拢。是的,在这个春天的夜里,她在心底里祭奠着那个不得不被她扼杀的孩子。其实她是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可是孩子的问题始终都缠绕着她,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她的新床上,挥之不去。
家已经趋于了平静,她像个洗心革面的犯人一般,每天清晨七点就起床,去巷子口买各种早餐。有时候还会骑上车去较远的摊点买,她很担心家里人会吃腻,总是换着花样买给他们吃。每一天她都谨小慎微,她很怕他们旧事重提,或是又让她为了他们周家延续后代。
周凯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觉得她越来越像个妻子,可是有时候又很茫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笑了,为什么不再跟他贫嘴,为什么当他每一个清晨起来时看不到她在身边,他的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为什么她不再说他今天该穿什么,明天又要换哪件,她如今只一味听从他母亲的安排,将他母亲买来的衣服都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而她从前陪他去买的那几件黑、白、灰的衬衣都移到了箱底,因为他母亲喜欢米色和粉色。
她的确变得乖巧听话了,除了还是不打算为他生孩子外,她所有的行为都跟她容颜的改变是一样的。那么令人不可思议,那么教人短时间内还没法适应。
很多时候,她会站在窗前发呆,又或是在夜里偷偷地啜泣,他心里是很心疼的,也跟她提过请保姆的事,可被她断然否决了。于是他只能在下班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或者直接买做好了的熟食回来,他不想让她太辛苦,她做的菜依然得不到母亲的认可,他的母亲总是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并且说话毫不留情面,他自己都觉得那些话极为难听。
为此,他也很苦恼,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在忍让,这种感觉很不好,他担心有那么一天,她会来个总爆发,把这个家的房顶都会掀了,他还是很了解她的,她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和不屈服,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的。他总是能从她那隐忍的眼神里看到一些零星的火星子。
天渐渐又热了,他觉得应该带她出去玩玩了,让她好好散散心,他还欠她一次蜜月旅行。她说过,她喜欢夏天的。
干家务活的确还是需要有灵性的,梅影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做少奶奶的命,但她也天生就不是擅长家务活的人。这个月在洗碗时她又摔坏了几个碗,每一次切土豆丝和青笋丝的时候,她不明白它们怎么不受她控制,一个劲地跑啊跑啊,有时候蹦得满地都是,想起妈妈娴熟的刀功,那切出来的才叫丝,轻薄纤细,还透着光。可是她真的很笨,不仅切不出丝来,还会在菜里加点别的佐料,那就是她自己手上的血。
这一天正好梅影轮休,难得在家很清闲地睡了个回笼觉。中午起来就开始打扫卫生,还把厕所的磁砖也刷了。忙完之后又去买菜,一切妥当后,她发觉居然自己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自从暴瘦后,她对很多美味失去了兴趣,饭也吃得很少,连零食的滋味也忘记了。酒还是要喝,可只是回到自己家时才喝。当周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可以敞开了过一下烟瘾,然后打开所有的门窗,点燃蜡烛开始熏,据说这样会消除烟味。当然,也会喷点空气清新剂,可是他母亲又闻不惯这个味,说是太呛人。
看着空荡荡的家,梅影是很开心的,从衣柜里拿出烟来,给自己沏上一杯茶,按惯例浸过水后,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慢悠悠地吐着烟圈。梅影的心底是有太多烦愁的,她也为自己感到憋屈,可是又没想好要怎样才能去摆脱这样的生活。她有想过离婚的,可是离了婚她又该如何去继续自己今后的人生呢,她还能留在单位里上班吗?如果不能,那又该怎样去走身后那无尽漫长的路?
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婚姻生活,可是周凯和他爸又很是善待她,如果她真是不顾一切甩门而去,那样是不是又太薄情寡义了啊。每次别人送来上好的烟、酒、茶叶,他父亲都让她拿回娘家。单位里发了电影票之类的,也经常让她跟妹妹一起去看。这老头儿真的挺不错的,跟爸爸也谈得来。可就是他母亲那一张脸,怎么越看越像那麻将桌上的白板,对她和她的家人,硬是挤不出一丝笑容来。
梅影一边抽着烟,一边正苦思冥想。
“哐”的一声,门开了,“白板”回来了。梅影一下子慌了,这样的突然袭击她是没有准备的,这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她怎么就回来了。手里的烟还燃着,她把手放到了身后,夹着烟的指头都快被烟给烫着呢,看着她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客厅,她不知道究竟是要扔哪里。而那个为来客准备的烟缸里还有她刚刚抖落的烟灰,她还没来得及清理。
“我就知道这屋里的烟味儿是你弄出来的,凯凯还护着你说是他抽的,我家凯凯根本就不会抽烟,只有你这种不知检点,不知羞耻的坏女人才会抽烟。难怪你那么爱用空气清新剂,原来就是为了遮掩这一屋子烟味儿啊。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什么,我们周家不需要你这种媳妇,你最好趁凯凯没回来之前给我滚出这个家。”
周凯他妈“砰”的一声关上门,将手里的包重重地摔在沙发里,指着梅影的鼻子就骂开了。梅影明白了,他妈今天是专门来逮她的,这样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将她赶出周家的门。
“妈,你提前回来就是来查我的吧,知道我今天休息在家呢吧,真是不错,对我还真是用心良苦哦,我不领情都不行。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没啥好隐瞒的了,其实打一开始就没想隐瞒,是周凯和赵阿姨他们不让跟你们二老讲的,说真的,每天这样生活我也挺累的,这是你第二次要我走了,我也没啥客套话了,早也想要离开了。可是麻烦你不要乱给人扣帽子,我不是坏女人!抽烟的女人也不尽然都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奶奶生前就会抽烟,可她是个好女人,我们一家人都很尊重她。以后你也没机会对着我瞎嚷嚷了,我会很快告辞的。”
梅影坦然地将烟放到烟灰缸里灭掉,看着他妈那一副愤怒中带着蔑视的神情,突然感到了厌倦,这些日子以来,她累极了,每一天都活在他母亲的鄙视和嘲讽里,她连抗争的权力都没有。她从来就不认为这世上有不犯错的人,她年少时犯下的那点错莫非要她背一生不成,是的,那是污点,可是污点也可以被拭去啊,为什么老是拿着那点破事来轻看她。
再说了,当初结婚前跳得最欢的还不是他母亲,每天拉着她和周凯去逛这个大楼那个商场的,买回来的东西却没一样是她做新娘子所喜欢的。离开也好,从此便再无烦恼,又可以回到那一片自由的天空下,轻快地唱着、跳着、闹着又笑着,她太久没舒散心结了,她太需要发泄了。
“怪不得你生就这德行,原来还是遗传啊,哼!我就说嘛,堕过胎的女人哪有好的啊。还有,你瞧瞧你洗的衣服,上面洗衣粉还在,你看把凯凯这件衬衣都洗成啥样了,污七八糟的像从染坊里拿出来的,跟你说了多少次,浅色和深色的要分开洗,衣服的领子和袖口要搓了再放进洗衣机里。你再这样洗下去,我们都不要上班了,干脆开染坊好了,真不知你父母是怎么教的你,实在笨得可以。还好,以后都不用你代劳了。”他妈又指着阳台上那几件梅影洗好的衣服说到。
“妈,你整天说这些有意思吗?我家的遗传基因好得很呢,哪像你这么不会生,把我老公生成那样,你不觉得该好好检讨一下吗?还有,我又不是搞化学试剂的,这些颜色要如何分解我怎知晓,是,我是做不好,但我还是很用心在学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你说我什么都行,请不要污辱我父母,我笨并不代表我父母笨,如果我真是笨得可以,那你儿子娶我回来岂非就是个蠢货,你不就是蠢上加蠢了吗?我觉着吧,你老人家的提议还是不错的,不过把开染坊改成开干洗店好像眼光更远一些,也更赚钱些,连你们家的衣服都一块儿承包了,也免得我走了之后你们花钱请保姆,对吧。”
梅影还是很尊敬地叫她“妈”,她并不想跟她吵架,既然要离开,就安安心心、痛痛快快地走出去,毕竟,她始终是周凯的母亲。当梅影说完这番话,心里还是很解气,她可以一而再,但不能再而三地忍,都这么长的日子了,他妈老是对她阴阳怪气的,也是时候回敬她几句了。看着他妈那一张红涨的脸,她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居然敢跟我顶嘴了,还好意思笑,还骂我不会生,我是蠢上加蠢,找了媳妇还受罪,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又抽烟又喝酒,还不守妇道,要不是我们家凯凯拦着,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真是个丧门星,嫁到我们家都大半年了,也不知道为我们家传宗接代,哪个女人结了婚不生孩子啊,一说到生孩子,你就连饭都不吃了,甩脸子给谁看哪,真是的。还说学做饭,煲个鱼汤连苦胆都不知道取,炒个菜除了糊的就是生的,你父母到底是怎么教你做人家媳妇的啊。”
“妈,麻烦你,请求你不要动不动又拿我父母说事,还有,你这样说就没道理了,我上班也很累,但还是很用心在学了,谁生来就会做饭啊,我看你一大把年纪了,炒的菜也不怎么样啊,连我妈的万分之一都不及,再说了,我炒的干扁豆角你不也觉得很入口吗。至于生孩子,我可是跟你儿子签了婚后协议的,你把你儿子当种公,我可不是母猪,一天到晚就晓得下崽子。国家不是提倡晚婚晚育吗,你老人家不会不知道吧,哎!真不知你这官是怎么当的。”
正与他妈理论着,周凯和他爸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妈,小影,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一下,让外人听见了笑话咱们。”周凯一边换拖鞋一边说着。
“凯凯,你看看你娶了个什么东西回来,纯粹就是给我添堵嘛。今天我总算是看见她在家抽烟了,我看你还怎么护着她,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周凯他妈好像还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居然眼眶里还挤出了几滴泪来。
“你说什么呢,尊重你叫一声妈,竟然还骂我是东西,我看你才是老不死的老东西。”
梅影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窜了起来,她再也不想给他妈面子,也不想给自己留什么后路了。从前的倔强脾气和火辣之气又冒出来了,她才不怕与他妈吵架,如果不是看在周凯和他爸的份上,她早就想把心底的郁闷一吐为快了,再这么憋下去她都快生病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总不过就是离婚呗。
“小影,你太过份了,怎么能这样跟妈说话呢,我看简直把你宠坏了。”周凯怒气顿生地说完,抬起手给了梅影一巴掌。
“你打我,你居然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打我,你妈她骂我是坏女人,还指桑骂槐地连带我的奶奶也一并数落,我回敬几句都不应该吗?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要抽烟吗,干嘛没勇气跟你父母讲,干嘛还要娶我?我今天一直忙着做家务,地拖了,窗户擦了,连卫生间的磁砖都刷了,我忙到连午饭都没吃,你居然还打我!你妈就是疯子,我伺候不了,你也是疯子,之前签好的协议不遵守,我可不是你们家的佣人,这些活儿老子做不了,今天、马上、立即辞职不干了。”梅影捂着灼痛的脸,终于落下了长久以来忍气吞声的泪水。
“好,你走,麻烦你滚快些,最好把你单位的工作也辞了,那还是我们家赐给你的呢。”周凯他妈还在旁边不依不饶地说着。
“屁大个事,老子明天就把工作辞了,还赐给我?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太后啊,要不是赵阿姨和周叔叔来撺掇,谁想嫁到你们家来啊。走到哪里都摆个官架子,又不是多大的官,真是笑死人了。”
梅影说完这番话,忿忿然地,定定地望着周凯,她的眼里有很多的委屈和不如意,还有对这一段婚姻的失望和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