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前几日就立了秋,空气中不再有那么多浮躁的热浪,偶尔也会起一阵风,将她书桌前的窗帘吹起,带她去到另一个心旷神怡的世界里。每一次坐在这里给丹姐写信便是如此。
“丹姐:还好吗?
挺想你的,姐!不用问,你一定很好,你们一家子都很好,曹斌很爱你,他的家人对你也好,真羡慕!小侄儿又长大了吧,下次多寄几张照片来,对你妹别这么吝啬哦,嘿嘿。
姐,我要离婚了,并且我也已经辞职了,周凯是很爱我,他父亲待我也有如亲生女儿般,可是他母亲和姐姐容不下我,生活中那些磨擦和不快我都不愿多说了,我几年前那一次堕胎,竟然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如此多的困扰和没法跨越的坎。你知道的,因为我的身体不纯洁,我失去了冷旭,现在,我的婚姻也因此而崩溃。做女人真难啊!我不得不慨叹了。
从前你总说我快乐,所有的事都看得风轻云淡,可是我心里真的还是有太多烦恼。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也许我现在还没法想得太透彻,但是我真的只想为了自己而活着。
我离婚和辞职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活在别人不屑的眼神里,我不想为了去讨好谁就去做另一个自己。自父母走后,我突然间变得会思考问题了,我不再是个小女孩了,没有了生命中最坚强的依靠,我也学会了用自己单薄的双肩去扛一些事。我知道,天空永远不会塌下来,但我希望我人生的天空会越来越高远而清澈,太压抑的生活会让我喘不过气来,会令我窒息的。
姐,离了婚我不想再找男人了,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挺好的。也许以后会有爱我的人出现,但绝对不是现在。我发觉自己的人生活得太匆忙了,就我这年纪,已经历了太多的人还没遭遇过的事,我走得太快了,所以我的脚感到了疼痛,我需要好好歇一歇了。
我离婚的事不要告诉冷旭,你很清楚我跟他为什么分的手,现在的我于他而言无疑已是残花败柳,我和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他那么帅气,那么高贵又孤冷,他也定然不会再回头来找我的,如果有机会见到他,请替我向他问声好,当然了,还有强子哥,谢谢姐!
我知道骗不了姐,是的,我还是常常想起他,他那样的男人总是让人很难忘的,还记得那一次他因为打架被警车带走吗?就在他上车回眸的瞬间,我的心也随他去了。嗨!不说他了,若是他知道我还在想他,没准儿他还不乐意呢。从明天起,我就要开始我人生的新路程了,要如何去走今后的路,我还是很迷茫的,一边走一边看吧。可能会先做点小生意,若是寻不到合适的铺面,我摆地摊都无所谓,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对吧,我的姐。
今天就说到这吧,以后有什么情况再慢慢向姐汇报哈,不用牵挂我,好好把我侄儿带好就行,等哪天妹妹赚了大钱,一定过去看你哦,我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我坚信!
祝姐姐姐夫安好!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五日夜”
不知道丹姐看完这封信会有着怎样的感想,会责怨她,还是会生出更多的怜惜来,真的不知道。她只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对丹姐,梅影从不隐瞒任何事,因为她的生命中能够倾诉的对像越来越少了。
一连两天,梅影骑着她的破车四处寻找店面,看好的铺面价格又不合适,想着抽屉里那少得可怜的启动资金,不禁有些泄气。原来做生意也不是想像的那么容易,哪怕只是小成本的生意。
夜里回到家,梅影决定放弃找铺面了,那一个个窄窄的火柴匣子般大小的房子一个月要花费那么多钱,不如坐地起价,没有房租的拖累,也就不必让自己太辛苦。燃燃已经把好些货品给她拉过来了,钱都没收,说是什么代销,梅影不懂这些,反正意思就是卖完了再付钱吧。挺好,她这生意也算是零成本了,去杂货店买了张塑料布就算完事。
今天,是梅影和周凯约定好去民政局的日子,昨天燕玲就替她把一切章盖完送过来了,她现在只需要带上户口本和这一大堆证明、证件,去走完最后一道程序。从前听说过离婚证是绿色的,不知她是否也会很快拿到传说中的“绿卡”。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是为了自己的解脱松了口气。
也许是她去早了,又或是周凯来晚了,在这清晨的天,秋雨来得早了些,秋风的节奏也快了些。路面上已经有很多的落叶了,民政局在一条小巷里,小巷两旁的那一排排梧桐树在飘飞的雨里静静地不言语,默默地在雨中伫立。
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昨天还艳阳当空,今天一下就气温骤降。凉风一阵紧似一阵,梅影不禁打了个寒颤。把自行车架好,站在巷子口等待着周凯的到来。
很安静的一条小巷,也没几个人路过。民政局的大门也刚开不久,看门的大爷正在打扫院子。梅影站在雨里,看着头顶阴沉的天,摹然之间生起一股悲愁。心,有一些苍凉,情,有一丝迷茫,望着地上的落叶,或泛黄或干枯,间或也飘然而至几片青绿,于是,对于过去的怀想,对于今后的遥望,尽涌心头。
不到两年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在这又是即将收获的季节里,她依然一无所获。爱情没有着落,生活失了依附,就连她曾经努力维持过的婚姻也土崩瓦解。她不怨任何人,不信命,却认命!
周凯骑着车来了,穿着一件透明的雨衣,里面那件深灰色衬衣还是前年她为他选的,他肤色不白嫩,可他妈总是让他穿颜色明亮的衣服,这曾经令梅影困扰了许久,还告诫他,“你现在是我男人,你的穿着必须要让我赏心悦目,再听你妈的指挥,当心我休了你。”人生无常啊,有些话说出来就覆水难收,还没被阳光蒸发就应验了。
“小影,你来了啊,外面下雨呢,雨衣也不穿,去里面站着吧。”
周凯的音调很低沉,就像那些从尘埃里冒出来的小昆虫,生怕一展翅就会被消灭。看着他忧郁的脸,胡子也没刮,梅影伸出手来,轻抚着他那张已渐渐看惯却又要慢慢遗忘的脸。
“周凯,你知道我不喜欢打伞,雨衣就更免了,穿起来也是累赘。以后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再忙也要记得刮胡子,你长胡子不好看哦,像个小老头似的,谁家的姑娘还会喜欢你啊。”梅影温柔地嘱咐着他,她不想让今天的离别变得凄凉。
“小影,我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干嘛还说这些话?如果你觉得离婚是解脱,我成全你的心愿便是,你能不能给我时间让我跟我妈好好沟通一下,我妈她我妈的观念很难改变,你再等我一些时间,行不行?我就不信我妈能拗过我,我一定再把你娶进只属于我们俩的家里。”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哀求与渴求,梅影不忍再听他说下去。
“周凯,其实我倒挺佩服你妈妈,认准的事永远也不会改变。你也不用跟她老人家做对了,父母把我们带大挺不易的,找个你妈妈喜欢的媳妇吧,来年再给你生一大胖小子,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这不挺好吗。走吧,啥也别说了,男人就要有个男人样,以后见了面咱们还是朋友啊,你应该有更好的婚姻生活,而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们彼此走得心安些不好吗?不要说等你,我连明天都不曾想过,我应该就是属于那种在大自然里自生自灭的人吧。我对人生已不抱任何幻想,你也不必在我身上存着幻想,走吧。”
梅影拉着周凯的手进了民政局的大厅,周凯还是在犹豫,还是不肯下最后的决心。
“我说,你们俩办什么呢?是要结呢还是要离啊?证件都带齐了吗?带齐了就赶紧办吧,这会儿人不多,一会儿就打挤了。”
一个坐在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站起身来问着他们,梅影瞪了他一眼,这是怎么说话呢,好像婚姻在这里真成了儿戏似的。
在梅影的催促下,周凯不得已拿出了各种证明、证件和照片,准备得这么齐全,还用他们家那刺绣的小布袋都装得整整齐齐,梅影在心底里笑了。这小布袋是他母亲前年去杭州旅游时买回来的,这一切烦琐章程除了他母亲能办得这么细致,周凯是做不到的。她原本是更不懂的,都是燕玲这搞人事的告诉了她所有要准备的东西。
“周凯,我还以为你想不到这么细致呢,是你妈妈帮你的,对吧?她老人家做事还真周到,不错不错。”梅影忍不住又想要打趣一下他母亲。
“小影,这个时候你还开玩笑,我们还是走吧。”周凯的脸上忧色更浓,拉着梅影就要往外走去。
“我说,你们俩到底是结还是离啊,有什么好磨蹭的,要办就赶紧的,没想好就回去想好了再来。”那中年男人又发话了。
“谁没想好啊,来这里除了结就是离,难道还跑到这里来开茶话会不成,真是的,又不是去阎王殿赴宴,催什么催,有那么着急吗。”梅影挣开周凯的手向那窗口走去。
“嘿,你这小姑娘嘴还不饶人,难怪要离婚,来吧,证件放上来。”
“我说大叔,有时候离婚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是过来人,比我懂哈。”梅影一边跟那大叔调侃,一边把自己的各种证件和证明摆在那窗口外面。
“你这小姑娘挺有意思哈,别人离婚都是又哭又闹的,你还挺平静,还有心思跟我这唠叨。男方的证明呢,拿来吧。”
“大叔,你等一下哈,我去拿。”梅影转过身去使劲将周凯拽了过来,周凯再一次不得已拿出了那个绣花布袋。
又经过一番盘问,那大叔的一双粗糙的手从窗口里伸了出来,递给他们两个绿本,打量了他们一番,啥话也没说又忙开了。
这就是绿卡吗?是还她自由身的通行证吗?梅影甩了甩那绿色的小本,转过头看着一脸愁容的周凯。周凯的放爱自由,也存着一番别样的温柔,她心底里是感激他的。但是她明白,他非常渴望一个健全的家庭,有父母,有他和她,还有他们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她没有办法给他。
“小影,这是你遗落在家里的戒指,你拿着吧,让我有个念想也好。”周凯把那枚结婚戒指要给梅影放兜里。
“周凯,你留着吧,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再说了,一个人自身若有光芒,又何必用这些俗物来点缀。这是你妈买的,你就替我还她吧,谢谢你哦。”
“周凯,开心些,从此你也自由了,以后想穿什么就穿吧,我的审美观也不尽然都是好的,也许你妈对于衣着的理念更胜我一筹呢。我先走了哈,我要为生活而忙碌奔波了。以后路过我的小摊,可别忘了刹个车光顾一下哦。”
丢下一脸茫然无辜的周凯,梅影又转过头来对他挥着手。
“周凯,你真的是个好男人,如果爱没有先后秩序之分,如果你不是在那样的家庭里,我想我会喜欢上你的,别丧气,加油!”
远远地,透过飘飞的细雨,她看见他笑了,那么释然的笑,梅影骑上车,任由凉风吹着,却也不再觉得冷了。走远了,还依稀听得他于风中的呼喊。
“小影,你的小摊摆在哪里啊,我一定来光顾。”
“呵呵”,梅影在心底笑着,只要他好好的,不再怨恨她,那她此生便少了一份缺憾。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她已饱经沧桑,未来的路就在脚下,可有时候踩上去又少了踏实之感,她会不断地摔倒吗?
“以后到哪里都不要抛下我,只有我牵着你,你才不会摔倒,知道吗?”
冷旭那天在伏虎寺溪水边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想寻个僻静之所,她想好好地对着上苍嘶吼:“冷旭,你在哪里?我想你!我他妈想死你了!没有你的牵引,我要如何去完成余下的人生?你个混蛋,你个挨千刀的,四年了,整整四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你哪怕来远远望我一眼也好,我瘦了,瘦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了,何况是你啊。而今如此怜弱之身,你会心疼吗?你还会如从前那般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化妆,还是穿裙子和高跟鞋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