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梅影不想跑了,累了大半天她也跑不动了。在寒风里浸了许久,手上的冻疮又溃烂了好几处,她感觉自己都拿不动那些沉重的布袋了。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已经来来回回跟这帮土匪不像土匪,强盗不似强盗的,穿着国家发的制服耀武扬威的人不断地周旋。
有很多人已认识她了,可是从来没抓住过她,自从在这里摆摊后,每次城管来了她就甩开膀子往从前的单位跑去,那些人也拿她没辙。毕竟她带出来的东西也很少,逃走时来不及拿上的就任他们搜刮了事。
那些长筒丝袜啊,蕾丝花边的性感小底裤什么的,就让这些杂碎拿回家去给老婆献殷勤吧,没准儿他们的老婆也生出偷人的想法来,去找别的男人来欣赏呢。每次一想到这些,梅影就偷偷笑个不停。
旁边那些人就可怜了,大老远的跑来,还推着车,卖麻辣烫的更是行头齐全,连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都带着。她是每天最早收工的一个,听卖麻辣烫那几个摊主讲,他们的行头都被没收好几次了。可实在没有办法,家里有下岗的,有正在念书的,有躺病床上的,有的态度好点的就去认个错把家伙什都领回来了,有的咽不下那口气就重起炉灶了。
梅影还记得去年一卖西瓜的瓜农,在被城管追捕的路上,西瓜一个个从三轮车里滚了下来,紧接着又被后面赶过来的汽车一路辗压,那场面才叫壮观。满地红红的西瓜瓤被压碎之后,真是像极了一场殊死搏斗后流淌的沽沽鲜血,那一天的情景她用了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惨烈。
今天她不想跑了,她觉得自己累极了,本来也不打算再继续这门营生,心里很是坦然了,并且她不愿意徐燃买饺子回来找不到她,她也饿了,还想趁热吃了填饱肚子。她将木板上的东西简单地收拢,用两只手使劲地拖到了不远处的报亭下,她有时候在等买主的无聊之际,也会到这里买两张报纸或是一本杂志来看。此时的报亭已经关门,她随手将东西放在那檐下,反正也卖得差不多了,谁要拿走就拿走呗。
做完这一切,梅影向那几个卖麻辣烫的摊点走去,平日里他们也会来照顾她的生意,彼此也很熟识了,她想去帮帮他们,因为过了年就见不到他们了。其实她心里是很清楚的,最近城管已经不怎么搭理她了,主要是管这几个摊点,说他们在夜里烧着炉子污染空气,有时候收得晚些,还会吵到附近居民休息。
试想想,如果人人都安居乐业,人人都有吃有喝,谁他妈吃饱了撑着在寒风里来挣这几个辛苦钱啊。谁不想在这冷夜里坐在灯光明亮的家里,看看电视,与家人闲聊,或与三五个友人小酌几杯。
可是穷人是没有资格享受这般闲适惬意的生活的,穷人只能常年累月,不辞辛劳,才能换回一点点仅能糊口的家用。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出生、家世、背景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能怨谁呢?下辈子投胎重新来过吧。这种现状,没有谁能改变的。
梅影一边往前走,一边观察着,巷口最靠前的那一对中年夫妻的麻辣烫摊点已被城管包围,其他的几家留下了一些零星的东西,都正准备骑着拉东西来的三轮离开。但见那七八个城管,收桌子的收桌子,搬椅子的搬椅子,那男人在和城管理论着,那女人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拽住那些即将被城管没收完的桌椅。
地上还有两箱啤酒和两箱豆奶,刚要被城管搬上车,那女人又转过身来使尽全力去拖那人的手,那城管回过头来就要去踩那女人的手。在那一瞬间,一整箱啤酒“哐”的一声从那城管手里掉了下来,只听得一阵噼哩哐啷的酒瓶碎裂的声音
正待上前去劝那对夫妻的梅影突觉哪里不对,怎么手突然间感到了疼痛,低下头来一看,原来她的手被一瓶摔碎了的,溅起来的啤酒瓶渣刺到了,原本她的手就因冻疮而溃烂了,此时又冒了很多血出来。此刻的梅影啥都不想了,她的心里只有怒火,捡起地上的一个碎掉一半的空瓶就往那几个城管走去。
“你们干什么?朗朗乾坤之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有这么办差事的吗?你们哪里是在为政府为人民做事,你们完全就是强盗!就是土匪!桌子和椅子说点好话可以拿回来,可别的东西你们哪一次退还过。你们振振有词的”没收”,不过是为了你们中饱私囊最好的说辞。你们从来不关心我们小老百姓的生死和生活,就是小商品市场建起来了也没我们的份,那里面哪一个不是你们的关系户,哪一个不是塞了钱给你们才拿到摊位的。还好意思来赶我们走,今天啥都先别说,先把我这伤治了再说。要不然,你们就把我带回派出所吧,反正你们也管饭,我正好饿了。”
“我们这是在执法,请你不要妨碍公务,你的事待会儿再来算,早就该罚你款了,你还好意思来替别人出头。伤了又怎样,活该!”一个年轻的男城管恶狠狠地对梅影说着。
“你他妈说什么,信不信老子今天也让你见血,跟老子耍横,老子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叫你晓得老娘的厉害。还跟老娘在这叽歪,你算个什么东西。”
是啊,梅影这两年多来被他们追得东躲西藏,虽说没损失多少东西,但心里一直就憋着一口气,她的心里实在是太不爽了,眼见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她非常愿意看到的场面,有这么多人为她做证,也没啥好想的了,提起那个碎酒瓶就要往那城管身上砸去。
“姐,我的亲姐,我才离开一会儿你这又是要搞哪样啊。走吧,我手里的饺子还热着呢,赶快吃了我送你回家。”徐燃买好饺子回来了,一手捏着装饺子的饭盒,一只手拼命地将她从人堆里拽了出来。隐隐还听得那几个年长的城管也在劝那个年轻城管,说什么影响不好之类的话。妈的,知道影响不好,在大街上耍什么横。
“燃燃,我今天就想出一口恶气,我巴不得进派出所呢,进去了我还不出来了,我要他们当官的来给我道歉。没见我手受伤了啊,今天这帮人肯定是喝酒时没酒了,又出来抢东西了。你看看他们那副嘴脸,简直比吃了一群苍蝇还恶心。反正以后我也不摆摊了,走之前也不能便宜了他们。”梅影愤愤地说着,又要往人堆里冲去。
“姐,别闹了,你闹不过他们的,这两年来你有多不容易,你这都是在夹缝里求生存了,没有人会来在乎你这点小伤的。在他们眼里,你这干的就是违法的事,你没有理由的,你也找不到地方去说理。走,我陪你去报亭那边吃吧,还可以挡挡风。我知道你肯定把东西放那里了,你啊,自己的事都没弄好,还跑去管别人。前几天还让我去帮那个卖糖炒栗子的推车子,你这么古道热肠的,也没见别人多称点给你。”
梅影心里知道,徐燃不是在抱怨她,因为她自己的热心肠,在很多人眼里却成了爱管闲事吧。她就是看不惯谁被欺负,每一次在被城管的追剿中也会去帮帮别人,拿点力所能及的东西。可是很显然,她弱小的身躯根本无法和城管抗衡,在这两年多的游击战里,她明显是输家,并且她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燃燃,咱们去安慰安慰那老板和老板娘吧,你看城管拿完东西就走了,太可恶了!想起那些被他们收缴的东西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上次给我开的那些洗发水和内衣内裤,都是现下最畅销的,我自己都舍不得用,舍不得穿呢,全他妈被这帮土匪卷走了。老子咒他们洗过之后全成光板没毛的猪,戴了文胸的全都胸部下垂,穿了内裤的全他妈皮肤过敏,把屁股挠得鲜血长流。咒死这帮龟儿子才解气。”
“哈哈哈,姐,你可真够毒的啊,好好好,咒死他们。姐,我送你回家吧,哪里也不要去了,你的手也需要包扎,来,我用手绢先给你包一下吧,回到家再用酒精消消毒,还好玻璃渣没扎里面。”徐燃心疼得抬起她的手,从包里拿出手绢给她包扎起来。
这一幕真的太熟悉了,从前的冷旭也如此这般给她包过受伤的脚,梅影的眼眶忍不住又湿润了,心里那些陈年旧事又在往外翻涌。
“好吧,燃燃,我听你的,哪里也不去了,我想回家了。明天不摆摊了,后天也不摆了,我得为自己寻求一条更好的出路。这里剩了一些,家里也还有一些,哪天你跟燕玲过来,咱们一起分了吧,我也得把这次的账给你结了。我不想再出来摆摊卖了,我受够了!这个春节我想歇歇了,明年开了春再谋别的出路吧。”
“姐,又说傻话了,什么分不分的,自己留着用吧,免得又花钱去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单位给你取车,快把剩下的饺子都吃了吧,回到家洗个澡就好好睡觉。我爸妈回来了,明后天我家里也有事,过两天去找你,陪你过春节,好吗?”
“好,都听你的,我最亲爱的小弟。去吧,把车取过来咱们就走。”
望着徐燃往单位跑去的背影,梅影的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动,这几年来无论她结婚还是离婚后,他都一直默默地陪着她。偶尔也会对她说一两句暧昧的话,但都被她的调侃化为乌有。他有个不错的家庭,父母早年间就下海经了商,经常不在家,他是家里的独子。很多时候,她很难想像他那样的一个男孩子会去照顾别人,可是他曾经跟她讲过,正因为父母常不在家,才使得他学会了独立。
梅影不知道这样继续跟他相处下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些微妙的变化,她曾经也有想过,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她已是离过婚的女人了,根本就不该有这些非份之念,即便徐燃再喜欢她,她也不会愿意拿爱情和婚姻再去做一次尝试,结过又离过一次婚的梅影已经深知,爱情可以由两个人做主,而婚姻却会有一群人来掺和。他那样的家庭,加之又是独子,他的父母是不会让他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使劲地甩了甩头,将脸仰向夜空,她要让自己清醒一下,她会在春节时告诉徐燃她会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她会去看看丹姐,这两年多也挣了两三万块钱,她说过的,有了钱就去看看她爱重的姐姐,还可以顺便在那边找点事做。
徐燃推着他们两个人的车过来了,他把剩下不多的东西给她绑在后架上,两个人骑着车就往家的方向行去。快到巷子口了,梅影没有让他继续往里送,今天没啥货了,她自己可以拿上楼的。
“燃燃,回去吧,你父母难得在家,早点回去陪陪他们吧,过两天你空了跟燕玲一起过来哈,我把汤煲好了等你们。”
梅影从车上下来对他挥着手,然后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向着家行去。累了一天,脚有些发颤,到了巷子口,她实在踩不动了,下来推着自行车一步一颠地走着。
快到家属院门口了,看到老板娘的杂货店了,还有铁门旁边那一盏昏黄的路灯,似乎那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很模糊却又再熟悉不过的一个身影,这身影常常在她的梦里徘徊。
梅影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她有些不敢相信,迈着疲惫的双腿,她快步地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