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喜欢仓央嘉措的诗,那些字字句句,总是能触到她魂灵的深处。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于是,佛曰:忘却,忘却。”
在梅影的心里,仓央嘉措是个迷一样的男人,一说他英年早逝,一说他在押解途中跑脱后活到了六十多岁。他用最真诚的慈悲让凡尘间的俗人感受到佛法并非高不可及,他的特立独行让梅影领受到了真正的教义,这么一个有杰出才能的情僧却终是被历史离弃了。
行一路便生出一路的感慨,路上还时不时见到虔诚礼佛之人,看着他们的合十长跪,梅影不禁也肃然起敬。她还是不信佛,也没有佛的心性,但她却是越来越相信人生的确是需要有信仰的。
到了,到了,终于看到布达拉宫了,这是梅影心里的圣堂,此刻她总算是得见真颜。这座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修建的宫堡,气势好是雄伟,依山垒砌,群楼重迭,殿宇嵯峨,那些坚实墩厚的花岗石墙体,松茸平展的白玛草墙领,金碧辉煌的金顶。整座宫殿由红、白、黄三种色彩组成,鲜明的对比和色差令人目眩神迷。分部合筑、层层套接的建筑型体,体现了藏族古建筑特有的风格和迷人的让人为之惊叹的建筑技艺。
梅影仰望着这恢宏的宫殿,眼里竟流露出对圣人般的膜拜,原来图片和实体相差如此之大,不愧是世界文化遗产,过两天她一定要走上去,她要跟这座宏伟的殿宇做最亲密的接触,她要漫步于每一根柱子间,去感受宫殿本身蕴藏的文化内涵和那延展出来的气贯苍穹之势。
下了车付过钱,摸着自己憋憋的兜,她居然没有再丧气,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可于她而言,却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也许她今后漫长的人生会从这里再一次起步。望着满大街的陌生人,瞧着那一张张暗红而粗糙的脸,听着那比英文还难懂的藏语,她感觉到了新鲜。
心里有些小小的激动和满腔的斗志昂扬,拖着妹妹给她买的沉重的旅行箱,她缓缓地朝着广场边的那根柱子走去,这是先前在电话里跟燕玲的表叔约定的地方,她站在那柱子旁,翘首以待来接她的李叔。
过了没多久,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藏族女孩子向她走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你好,你是梅影吧?李老板让我来接你,从这里去加工厂还有段距离,我们还要坐一会儿车才能到呢。”那女孩子用很生涩的普通话对她说完,便又开始瞧她,可能是很久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皙的女孩子了吧,并且还很热心地要来帮她拿行李。
细细地观察了那女孩子一番,那脸上明显的高原红让她整个的人看起来没有润泽感,红彤彤的脸就像被点燃的树皮似的。梅影突然之间心里的感觉又不是那么好了,如果她的皮肤也如此这般,她会接受不了的,她会无法直视自己的。
“怎么,李叔的厂子很忙吗?不是说了他亲自来接我的吗,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我怎么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何况你还是本地人,我还是先去打个电话吧。”
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梅影开始怀疑这世界,她不相信任何人了,她不想让自己的生命里再出现任何差错,凡事她都需要确认。
那女孩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带着梅影来到了一家有公用电话的杂货铺,拨通了电话,听到了李叔的声音和他形容来接她之人的相貌,梅影心里的疑问总算是消除了,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加工厂,还好不是太远,司机也不打表,直接问她要了十五块钱。摸着兜里更见少了的钞票,心里还是生出几分凄凉之感。万一此次挣不到钱,她又该如何?唉,凡事总是越想越恼,懒得去想那么多,先看看再说吧。
道路越来越窄,全是石子路,司机不停的抱怨着,还说再往里走得再加钱。梅影懒得与他争论,听那女孩子说马上就快到了时,她让司机停下了车,她可不愿意为了一点路程再费去身上所剩不多的银子。
那个女孩子帮她一起提着箱子一颠一跛地往前行去,梅影有些后悔没听妹妹的话少带些东西,完全可以让妹妹往后给她寄来的,这次出远门,她就像要在此处扎根似的,连冬天的衣服都带上了。
走了约摸十来分钟,终于见到那女孩子指的加工厂了。
我操!梅影顿时惊呆了,虽然日照很强,但她的全身在那瞬间有些发冷了。就眼前这些破砖烂瓦,就这一片荒无人烟之地,周围用木桩圈了一些铁丝就能叫厂吗?这要在从前就是一片乱葬岗子嘛。
梅影懵了,彻底傻了,这燕玲真是害死她了,要是在电话里多了解一下也是好的啊。梅影心目中的工厂可不是这样的,至少有高耸的烟囱和林立的厂房,哪有用铁丝圈成的围墙啊,不都该是红砖堆砌而成的吗?门口也应有个传达室之类的,门房里有个看门的大爷每天发发报纸或是为他们收取点信件什么的。最让她有荒凉感的就是竟然四周连一棵树都没有,这这,这简直让她连往里走的信心和兴趣都没有了。
也是的,怪她自己一腔热血想要走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哪知道外面的世界比传说中的还无奈,还凄惨。梅影已经没有勇气和力气再往里走了,这与她的想像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规模也太简陋了些,在那一瞬间她懊恼极了。
看她一脸的踌躇,那女孩子一个劲催着她。
“梅影,怎么了?进去吧,我先带你去把行李放好,然后就引你去见李厂长。”
就这?还厂长?这都哪跟哪啊,这些个简陋的小作坊,还需要什么厂长。梅影在心里嘀咕着。也实在没有别的退路了,既然花了一千多块钱坐着飞机来了,还是跟燕玲她表叔见个面吧。
那个藏族女孩引她到了几间工棚前,说是晚上就住这里,因为听李叔说过她是大专生,可能会委以重任的。梅影的心里又是“腾”的一下,不会又是要她去做账吧?
那女孩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说是这个时候其他人都在后面的加工房里上班,还告诉她旁边有洗澡间,只是要傍晚才有热水,如果不按点去打水就会洗不了澡,因为这里都是用太阳能的,没有天然气。如果自己要喝水,只能用那个发热棒来烧水。梅影拿起那女孩子递给她的发热棒,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还要放在温水瓶里烧,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嘛。那形状长长的,怪怪的,还没有从前在学校里用过的电炉子受看。
梅影的脑袋又是一阵炸裂,这是人间还是地狱啊,洗澡还要分时辰,并且去迟了还没得洗,心底里的寒意更胜了。抬起头来打望着低矮的工棚,突然,一只苍蝇飞来,接着两只、三只,嗡嗡地在她头顶鸹噪个不停。怎么?这里不是最圣洁的地方吗,也豢养了这些大自然的宠物?她的脑子更糊涂了。其实,她不是个讲究的人,但她毕竟又不是叫花子,怎么可以住在这种地方啊。
这一次,她是打定了主意来吃苦的,每天吃泡面,啃馒头,喝稀粥,就是睡觉时房顶上漏点雨下来,都没问题,她都没有怨言。但如果每天连澡也不能洗,连结实点的房间也不能住,那才叫生不如死呢,这里的一切都远远超乎了她所想像过的能吃苦的范畴。
犹豫不决地放下行李,她又被引领着到了一间更深处的工棚里,这处地方看起来稍微建得好一些,高一些,她站在门口又是一阵迟疑。工棚里面正在开会,恐怕有五六个人的声音,大凡就是说些牛肉加工的事还有什么今后要发展壮大的规划,一会儿藏语一会儿川谱,还夹杂着很生硬的普通话,听得她真是头疼。
梅影突然不想往里走了,也不想去见燕玲的什么劳什子表叔了,她原本就是很情绪化的人,也从来不会去顾及别人的感受。撇下那藏族女孩,任由她在后面不停地叫着她。她疯了似的往回跑着,她决定离开,这里不是她待的地方,这里成就不了她的梦想,这里泛滥着一股子难闻的骚味儿,这里到处都是她听不懂的藏语和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她急促地跑到先前的工棚,拿上她笨重的箱子,使出平生之力,向那些铁丝网外走去,把那个追赶过来的女孩子远远的扔在了铁丝网内。
此刻的梅影像一个逃兵,因为害怕,因为怯懦,因为忧心着她的壮烈没有意义,所以,她选择了逃离。那些低矮的工棚,那些简陋的小作坊,还有那一片无比荒凉的连一棵树也见不到的环境,这所有的所有,都实难承载她悠远的梦想。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把兜里的钱拿出来数了又数,还是不够买票回家,根本数不出更多来,只剩两百多块了。她饿了,要吃点东西。她也困了,要找个旅店歇息,这些钱怕是也只够今晚的开销。
明天明天又是怎样?她已经不敢去想了,想给妹妹打个电话,可她没有地址,又去哪里收汇款呢?对,给强子打电话,若是他知道她在这里受苦,明天准会飞过来寻她。可是梅影的心太慌乱了,她都忘了到拉萨的航班不是每天都有,她也只是凑巧买到了下定主意后第二天的机票而已。
她要撑,至少要撑三天,要下周一才会有机票了。真是愁死人了!心底里还是非常不情愿给强子打电话,虽然这是一种最快能让她脱离困境的方式,但那又必定是欠下他一份情。既已决然离去,何必又再生纠结。
从她走出机场那一刻,从她给完打的费开始,她就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好贵,那司机告诉过她,因为资源匮乏,很多食物和日用品都要由川藏公路运过来。若遇大雪一封山,车根本进不来,物价也随着往上涨,要吃点新鲜蔬菜可是太难了。一想到此处,梅影越发地恼恨自己了,只一心地想要出来闯世界,竟连这里的地貌、地况都不去做深入的了解。
贵,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这里的工资高,很多单位都有高原补助。可她此刻连上班的欲望都没有了,还搞什么推销,还做什么业务员。难道从前她吃的牛肉干就是从这样的小作坊里运出来的?真是不敢再想,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拐地走到了大路上。这里本来车就很少,不像她家乡那样的大都市总是穿流不息。
梅影慌乱而匆忙地往来时的那条石子路行去,她不想燕玲的表叔来追她回去,因为她说不出那些不想留下的理由。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大的力气,两只手提着箱子,一路奔跑着到了大路口。顾不得省不省钱了,见了车就使劲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