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几个寒暑过去,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千疮百孔。街上处处是残檐断壁,乞丐比店铺和行人还多。官兵的马蹄声,孩子的哭喊声,卖棺材的吆喝声,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在大街小巷彼伏此起。
  东海王司马越战胜成都王司马颖等,拥大军入驻洛阳,被委任为太傅、录尚书事。昔日的赵王府前,重新车水马龙,红火热闹起来。司马越坐在赵王齐王他们先后坐过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胜利者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惬意,八王争战十余年,诸王一个个被相互诛杀,演绎了一遍又一遍螳螂捕蝉的寓言,司马越认定自己是笑到最后的一个。他想怪只怪皇帝无能,在其位不谋其政,使得诸侯四起,国力衰竭,怨声载道。这样半傻半愚的皇帝,还是早点见先帝得好,所以前些日子自己安排皇帝“驾崩”,从立新帝,是大义明智之举。如今是到了该重整朝纲,恢复中兴的时候了。
  司马越冥思苦想一番,传令下去。“宣刘舆晋见。”
  刘舆很从容的来到王府。
  二人见面礼毕,司马越道:“洛中奕奕,庆孙、越石。好,自贾后乱政以来,你兄弟名声卓异,受到各王器重,实属罕见。昔日你在范阳王病故后,当机立断,矫诏赐死了邺城内被囚的成都王,为本王除去了一大心病。本王非常赏识你的才干,特召至京城商讨军国大事。”
  当年齐王司马冏等人囚杀赵王司马伦,很想把曾抵拒他们三王军队的刘琨抓起来杀掉,但以其父兄皆有当世之望,故特宥之,拜刘舆为中书郎,刘琨为尚书左丞,转司徒左长史。后在战乱中,他们辗转到范阳王部下征战。刘舆道:“庆孙不才,承蒙王爷厚爱。”
  司马越哈哈一笑:“可是有人对我讲,你像块脏肉,谁接近了都会受到污染。”
  刘舆不屑地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司马越道:“现在国家新帝登基,内忧外患,百废待举,正是用人之时,本王想那赵王齐王等能重用你等,我东海王岂能不知人善任。”
  刘舆谢道:“刘氏一门乃中山靖王之后,世代忠良。庆孙兄弟效忠皇上是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司马越原来与刘舆不熟,初次接触就感到特别投机,高兴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过来拉住他的手,道:“走,我们煮酒论英雄。”
  两人从酒桌上继续谈论时局。刘舆虽不长军事,但对兵簿及仓库、牛马、器械、水陆之形,皆熟于胸。娓娓道来,应对如流。司马越想到每次开会召集众臣僚佐商议对策时,总有一些文士、武将唯唯诺诺,不知所宗。眼见刘舆满腹经纶,甚是欢喜,立刻决定把他从征虏将军、魏郡太守的位置上提拔为左长史。
  酒过三巡,司马越问:“你与弟琨比才若何?”
  刘舆答:“弟琨才胜舆十倍。”
  司马越吃惊地哦了一声。
  刘舆道:“弟琨文韬武略,在当今豪杰中屈指可数。”
  司马越道:“本王早读过他的诗赋,至于军事上嘛,听说他在赵王与齐王的黄桥之战中失利,落得烧掉河桥逃命,可有此事呀?”
  刘舆道:“确有其事。弟与孙秀向来不和,由于孙秀和他儿子从中作梗,致使贻误战机。况且琨虽栋梁之材,终需锤炼方能成器。”
  司马越点头称是,道:“不错,到后来越石与范阳王患难与共,使之能成功拥有冀州之地。他还统帅几路军马奉迎先帝于长安,本王还封了他个广武侯,食邑两千户,以资鼓励。”
  刘舆道:“谢王爷栽培,琨正值旺年,当竭诚为皇上效力。”
  司马越缓缓地道:“刘渊趁机作乱,自封汉王,在晋地扩张,前番派人讨伐,反被其胜,占领了并州的许多地方,已成为我朝心腹大患。我观军中能与其匹敌的将军微乎其微,国家需要能够雄踞一方的栋梁,我心急如焚。”
  刘舆听说司马越接到其弟原并州刺史、东燕王司马腾的来信,信中言匈奴胡贼凶悍,官兵数败于骑兵之下,要求调离并州,看来这正是弟琨建功立业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向司马越举荐道:“我弟琨文武兼备,堪当此任。”
  司马越稍作斟酌,爽朗大笑,与刘舆端起杯豪饮一杯,道:“不日我将上奏刘琨任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匈奴中郎将。你兄弟二人勿负本王重托。”
  刘舆想到最近街上流传的一首民谣:东海龙王出东海,栋梁之材做栋梁。莫非就是预示今日之事?
  回到刘府,刘舆和刘琨促膝谈心。匈奴人刘渊刘聪父子进入刘琨的视野。对于刘渊,刘琨知道与岳父家有些渊源,此人在八王之乱中受到器重,官升至左贤王,在匈奴中颇有声望。倒是在朋友聚会时与刘聪喝过几回酒,并无深交。刘舆对刘渊了解的多一些,刘渊父子机智过人,在中原生活了几十年,可谓是卧薪尝胆,他们回到匈奴的老巢,就犹如龙跃大海,虎入森林,必为大晋之祸患。但他也不想多说,只嘱咐刘琨与他过招要处处小心。一想从此骨肉离散,刘舆有点后悔地说:“越石,我不知道你这一去是福是祸。”刘琨心里十分感激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对哥表白道:“大丈夫当志在四方,虽死忧荣。”刘舆擦擦眼泪说:“好,我在洛阳等候佳音。”
  刘舆从墙上取下一柄宝剑递给刘琨。“这是一把秦朝的宝剑,叫长坤剑。”
  刘琨一见,甚是喜爱,他的确一心向往着有一把名剑。紧着接过来,顿觉寒气逼人,剑光与眼神相交,果然灵性,问道:“此剑何来?”
  刘舆说:“是我掌管兵器库时所得。听说是秦始皇的侍卫用过的宝剑,想你爱剑如命,我就不想让它沉睡在库里了。希望你早日传来捷报。”
  面对哥哥的殷切希望,和离愁别绪,刘琨鼻子一酸,郑重地说:“哥,家就靠你一个了。”
  刘舆说:“放心去吧,我还想让演儿也出去磨砺一下呢。”
  刘琨当然理解哥哥的一番苦心,一切都在无言之中。
  离开哥哥,刘琨来到自家屋子,见卢雪正给他做袜子,心中不免添了几许柔情,轻轻地道:“雪儿,以后你自己要多保重。”卢雪怔怔地望着他。“你要出远门了吗?”
  刘琨抚爱着妻子。“在哥的举荐下,我要去并州。”卢雪听说并州被匈奴人占据,处在风雨飘摇中,无不担心地说:“现在局势这么乱,并州又道路遥远,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咱们一家子在洛阳,岂不是更好。”
  刘琨是性情中人,一想到从此与亲人天各一方,由不住潸然泪下。是呀,并州之行,必然将面临重重困难,充满危险,可他早就厌倦了洛阳王爷们的相互厮杀,一心想为国家建功立业,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弃。遥想战场上的烽烟,他那手中的宝剑,就与他周身的热血一道沸腾了。他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对卢雪说:“有朝一日,说不定我们会在并州建起更好的家。雪儿,闻鸡起舞,总不能用来耍把戏吧。越石岂是苟且偷安的人。”
  19
  祖兄:我曾给人说过,“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耳。”没料到十几年过去我们却在诸王征战中,即将进入中年。我们一度曾用于立志的闻鸡起舞剑法,也因此未能气贯长虹,扭转乾坤。我是在你的影响鼓舞下,才始终不忘锐意进取,只盼有朝一日,为国立功。可是祖兄你反倒是看破红尘,洁身自好,在家中守丧不出。今天,弟即将赴并州,遥想千里迢迢,战火纷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回忆我们闻鸡起舞的美好年华,从此相隔千山万水,我思潮起伏,特写信给兄,祝大安。
  刘琨要出行了,他心里还想着送给祖逖的信,几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过去十几年总怀英雄之志,当远征即在,心中却惶惶然。
  临别的时候,卢雪给他说了好多的话,伏在他怀中热泪盈眶。他只记住了一句:“君早点回来。”刘琨不知用什么来表达与妻子离别的一怀愁绪。一想到儿女情长,刘琨心底里对一个人的牵挂又浮在眼前。若兰,你在何处?我们就这样地诀别了吗。多少年过去了,石若兰杳无音讯,刘琨每每想起她就堵得喘不过气来。生离死别竟是如此的无奈,怎叫人不遗憾终生!
  卢谌跑过来说:“姐夫,你先去吧,等我得到东海王批准,就找你去。”
  刘琨与家人依依惜别。对卢谌道:“你已是有了家室,过而立之年的人了。还是守在京城照顾好家人为妥。”
  早晨,广莫门前,千多名军士整装待发。刘琨向送行的亲人,挥手告别。
  身后的洛阳渐渐模糊了。这千年古都,留下了他半生的风华。有他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归宿,闻鸡起舞的单纯和情愫,二十四友的诗兴与奢华,八王之乱的混沌加血腥,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石祟潘岳他们去了,陆机陆云兄弟也被成都王杀了,洛阳已经没有诗情,他脑海里闪现出的是一幕幕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像千里开外的并州,不知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一场厮杀。
  队伍走出洛阳十里地时,后边一匹快马奋蹄追来,直荡的尘土飞扬。一人骑在马上大喊:“越石,振威将军刘琨,请留步!”
  刘琨回头一瞧,是祖逖快马如飞,追了上来。他感到喜从天降,眼睛顿时闪射出灼热的光芒。
  祖逖下马,和刘琨拥抱在一起。
  刘琨道:“我还以为今生今世见不着你了呢。”
  祖逖说:“接到你的信我星夜赶往洛阳,兄弟,愚兄今天看上你一眼,此生无憾了。”
  刘琨道:“此番出使并州,弟对每况愈下的局势充满了忧虑,时常夜不能寐,拥被起坐,当年你的话响在耳边:‘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驰骋于中原耳。’这几句话,弟毕生牢记于心。盼只盼有一天和兄共扶晋室。”
  祖逖紧紧握着刘琨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是的,这句话听起来似乎那么遥远,和刘琨一起初练闻鸡起舞的情形却又那么逼真。王室自相残杀,使刘琨他们萍飘蓬转,各自东西。祖逖先后担任齐王司马冏大司马府的掾属、长沙王司马乂骠骑将军府的祭酒和主簿,稍后又迁任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事中郎等。天天相互打杀,使中原地区横尸遍地,民不聊生。在宦海中浮沉了多年的祖逖对此深感失望。所以当关东诸王,竞相招引他出来做官时,均被他回绝了。东海王司马越又命他担任典军参军、济阴太守,适遇其母病逝,他干脆守丧不出。
  祖逖终于说:“兄弟,今日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能重逢。让我们的闻鸡起舞为你铸魂吧。”他言罢,已是长剑出鞘,在空中一划,弧光如虹。
  刘琨应声而上,两人迅速缠在一起。
  头顶上的彩云,呼呼地散开,太阳的光环与他们的剑气形成了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
  闻鸡起舞早已成为江湖有名的剑法。刘琨坚持十年磨一剑,功力非昔日可比,与祖逖此长彼消之后,双剑合璧,威力更是惊人。百十个回合下来,他们都进入忘我的境地,顶天立地,畅快淋漓。
  刘琨道:“何以百炼纲,化为绕指柔,将是闻鸡起舞的最高层次。真希望下回与祖兄共同切磋绕指柔的无量功力。”
  祖逖宝剑入鞘,朗声道别。“好,兄弟,后会有期。”
  祖逖调转马头,仰天放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琨听那豪壮的歌声,如江河横溢,心中荡气回肠。
  秋雁南飞,祖逖渐行渐远。
  刘琨下令部队一路向北进发。
  20
  趟过波澜壮阔的黄河,洛阳在刘琨的心目中,一下子遥远了许多。回望滔滔河水,他的心情跟大江一样汹涌澎湃。在他三十七岁的生涯中,洛阳留给他的记忆最多,而前面的路显得那么苍茫,让他心中由不得升起几分孤独。
  这年入冬,进入涉州地界。部队跋山涉水,穿插在胡兵的围追堵截中,从洛阳来的士兵损失了一半,边行军边招募,才保持着队伍的战斗力。
  丹水山山势险要,道路崎岖,刘琨的部队像长蛇一般蜿蜒在山道上,速度迟缓。行至一三岔口,哨兵急报,前面发现大批胡兵。刘琨策马向前,带副将令狐盛到前沿观察敌情。眼见前面地势开阔,不远处就是村镇,胡兵正在烧杀抢夺。刘琨命令部队奇袭胡兵,一阵冲杀,大获全胜。
  此处叫桃花镇,有五百户人家。刘琨率部进了村子,只见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街上的尸体横七竖八,野狗成群地撕咬着裸露的肢体。刘琨驻进村东的娘娘庙内,进门时只得用剑挑开蜘蛛网,刚休息一会儿,浑身的倦意尚未消除,一位白胡子老者带着位素衣少女进来。
  老者用骨瘦如柴的手向刘琨的卫士行礼,哆哆嗦嗦地道:“请问哪位是刘将军?”
  刘琨听到,从庙堂里走出。
  老人一见刘琨气宇轩昂,咚地跪拜,老泪纵流:“刘将军,老夫恳求您收留我的孙女吧。”
  刘琨听了,惊讶地问:“老伯快起,此话怎讲?”
  老人说:“我的儿子给胡人杀死了,媳妇也跳崖了,就留下这个孙女,我都成这把骨头了,连养活自己都难,甭说管她了。”
  刘琨双手去扶老人,道:“老伯,我们要远赴晋阳,前面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每个人都要出生入死,怎么能带你的孙女呢。”
  老人跪在地上不起,说:“刘将军,老夫求您给我的孙女一条活路吧。”老人说着拉住孙女衣角,“快给刘将军下跪。”
  刘琨见此情景,再也无法拒绝,想只好先答应再说。他进一步向老者了解,才知这附近村子的人口,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不到十之一二了。老者姓张,他的孙女桃花,年方十五,本想给他找个婆家,谁想却给胡人糟蹋了。
  小桃花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那黑瘦的脸上挂着泪痕。
  刘琨心酸到了极点,而在十多年前,他还过着醉生梦死的贵族生活,即使存有报国的理想,从来就没有想到是如此的残酷。他独自走出娘娘庙,目睹破败的村镇,感到肩上的担子是何等沉重。面对强大的对手刘渊,他激流勇进的决心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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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石附近的左国城门下,一匹快马奔驰而来,马上下来一人,气喘吁吁的对门卫说:“我乃是前方信使,有十万火急的情报禀告汉王。”门卫速打开城门。
  汉王殿中,刘渊正与诸大臣饮竹叶青酒,忽然卫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刘渊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重复一句:“司马越派刘琨来并州?”
  信使凑到他跟前说:“是的,我们前方的几千人马都给他打溃散了。”
  刘渊姿仪堂堂,须长三尺,年近六旬,像个老道士。听了信使的话,双手将头一抱,连连喊:“痛、痛,快叫太医。”
  宫廷好乱了一阵,刘渊的头痛才消退。
  刘渊的四子刘聪,身材高大,甚为魁梧。左耳间生有一根白毫毛,二尺多长,光泽莹亮。他自幼好学,十四岁时,他已精通经史百家,并工草隶,善属文,不仅精习《孙吴兵法》,还著有述怀诗百余篇。十五岁起又开始学习击刺,猿臂善射,弯弓三百斤,冠绝一时。此时,刘聪在一旁道:“父王如何长他人志气?”
  刘渊呵斥刘聪道:“你懂什么?刘琨二十多岁就名扬中原,在文章二十四友中也是佼佼者,他和祖逖共创的闻鸡起舞剑法,威震四海,经过这十余年的磨炼,必将成为我恢复汉业的劲敌,不可小觑。”
  刘聪说:“父亲,儿听说刘琨徒有虚名,况且他手下仅有千人,不足为虑。我们只要派十倍于敌的兵力沿途拦截,不等他到晋阳,就已经碎尸万段了。”
  刘渊略一沉思,加重语气道:“目前也唯有如此,务必派精兵强将,一举歼灭,不留后患。”
  刘聪道:“大将刘景可胜此任。”
  刘景是刘渊的侄子,骁勇善战。刘渊亲自对刘景嘱咐一番,方派其带近万人出征。
  刘景一走,刘渊的心也随他去了。他近来年老体弱,实在不能带兵打仗了。子侄当中刘和有仁者之风,刘聪是武将良才,其次当属刘景了。他有勇有谋,带万名铁骑,应该说是必胜无疑。只是刘渊心中总悬挂着这事,一旦把刘琨放进晋阳,就如鱼跃大海,虎进山林,就像是在他的心脏中插上了把尖刀。
  黄昏,刘渊带几名卫士视察城防。左国城西邻黄河,距晋阳三四百里,背倚关帝山,是塞北通离石的要道,形势险要。城依山崖修筑,呈不规则的无尾鱼形。墙垣依山起伏,固若金汤。刘渊在此建都,看中的是这里地理位置优越,进则可战,退则可守。但是刘琨的出现,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心里像是堵着什么。光复大汉基业的重任,才刚刚起步,就遇着这么个拦路虎,他怎能高枕无忧呢。
  刘渊虽是匈奴人,可自小就生长在中原,深受汉文化熏陶,刻苦好学,师从上党名儒崔游,二十多岁时司马昭就很器重他,常邀入府做客。但只因为他是匈奴人,纵有宏才大略,也得不到重用。蛟龙复得云雨,就不会再蜷缩池中了。这句格言让他牢记了几十年。等到司马皇室大乱,他才因祸得福,成了争夺利用的对象,封为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刘渊当时在邺城做官,眼见宗室相伐,天下动荡,心中窃喜。居于汾水流域的匈奴五部蠢蠢欲动,秘密盟誓,推举刘渊为大单于。深受汉文化教育的刘渊欣喜之余,也很矛盾,有谋士劝道:“晋朝无道,一直像使唤奴隶一样使唤我们匈奴五部。现在司马氏自相鱼肉,是上天给我们匈奴人光复大业的机会。违天不祥,逆众不济。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望大单于三思!”刘渊何其聪明之人,他叹言道:“是呀,帝王之业怎能天定,必出自于有德之人。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汉朝享有天下日久,恩德结于人心,当初昭烈皇帝以区区一州之地,却能三分天下有其一。依名分讲,我是汉室之甥,当初与汉朝约为兄弟,兄亡弟继,合情合理。”于是,刘渊对司马颖说,王浚在幽州图谋不轨,还利用鲜卑人大肆犯境,屠杀汉人,想带匈奴兵将其剿灭。刘渊脱离了司马颖的控制,在左国城称汉王,依据汉制建百官。尊蜀汉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望山峦绵绵,高不可攀,刘渊有一种大器晚成的快慰。回味自己对两个民族之间的感情,他幻想着一统江湖,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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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琨部行军至离板桥城三十里,天色已晚,找了个村落安营。
  行在街上,刘琨眼瞅着士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心情格外沉重。出洛阳几个月了,大小战斗不知进行了多少,盼望的晋阳也不远了,也许希望就在前头。
  令狐盛报告说:“大人,刚才探子来报,说刘渊派大将刘景率万余胡兵奔板桥而来。扬言要在此把我们生吞活剥,活活卡死。”
  刘琨冷笑一声:“呵呵,口气不小。”
  令狐盛又说:“军士们情绪低落,议论说我们一路餐风宿露,好不容易快到并州都城了,怎么又冒出一路虎狼呢,看来我们是内忧外患,遇到了大麻烦呀,大人,须有良策才好。”
  良策?刘琨知道天下没有现成的良策。面对队伍饥寒交迫和胡兵围剿的危机,让大家生存下去,就是最大的良策,刘琨没有安慰将士,而是让人找来老乡打问板桥的情况。一打问心底里更是沉重。原来板桥是一座水城,四面环水,仅有东西南北各一木板桥进城。板桥是通往晋阳的必经之路,此城若被刘景占领,他这千余人,别说去晋阳,就连这座水城都过不了便会丧命。怎么办?生与死也许就在这一刹那。刘琨先用体恤地眼光扫一下疲惫不堪的军士们,心里想着曹操望梅止渴的典故,眉头一竖,厉声喊话:“传我号令,停止休息,立即开赴板城。抢先刘景进城者,赏火龙衣一件,白馍十个。”
  那些还穿着单衣的士兵们听说有衣穿有饭吃,个个望眼欲穿,打起精神,争先向前。
  板城到了,给人以在水一方的感觉。
  城的四周泉源甚多,河流如织,跟前一片汪洋。
  刘琨顾不及品味水乡情调,手一挥:“上桥。”军士们从南桥突入,顷刻占领板城。
  刘景的大队人马在两个时辰后到达板城西桥,倚仗人多势众,蜂拥而上,向城中冲击。桥面上,匈奴兵挤成了疙瘩。这时,一道火光闪起,顺着北风烧向胡营。火势顺势扩大,在铺着柴草的桥上,胡兵们一下子乱了套,烧死的踩死的掉落河中摔伤的不计其数。刘琨指挥晋军乘胜掩杀,胡兵死伤大半。小刘琨十余岁的刘景,心急气盛,寻找刘琨决战。桥上,刘琨抽出长坤剑,衣袂飘飘,冰剑花雨。刘景一见,眼花缭乱,手持铁叉,无法施展。夜半,刘景再派胡兵踏冰越河攻击板城,刘琨固守到次日中午,气温升高,冰层破裂,胡兵纷纷掉进水中。刘琨部趁机放箭,匈奴兵躲闪不及,纷纷中箭。
  板桥一战而胜。刘琨即刻把缴获来的棉衣和粮食向士兵们发放。“兄弟们,穿棉衣了。快穿上火龙衣。”……
  军心已定。刘琨这才有心思看一看风光旖旎的板城。令狐盛稀奇地道:“大人,平素见你只爱吟诗抚琴,或者歌舞击剑,没想到打起仗来,也是如此神武。”
  刘琨哦一声,仍在聚精会神地欣赏这里的山山水水。过了会儿,他神态自若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兵马策。河东是舜尧故地,历史积淀深厚,我们对此知之甚少,晋阳是两军必争之地,是三晋的咽喉所在,它与洛阳遥遥相对,是大晋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我们只要占据,就等于在刘渊背后插了一刀。”
  令狐盛道:“将军运筹帷幄,我军一定能克敌制胜,扼住并州。”
  刘琨道:“想我越石,年轻时便喜好诗赋歌舞,的确为一生所长,怎料世事多变,面对国家危难,岂能再沉湎于歌舞升平当中。”
  令狐盛钦佩地道:“大人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刘琨摆手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呢。走,我们喝酒去。”
  回到营帐,桃花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轻声道:“将军,吃饭了。”
  刘琨闻到饭香,抽了抽鼻子,端起酒来,道:“不错,小桃花的厨艺越来越好了。来,令狐将军,喝上碗提提神儿。”
  桃花站在一旁,好奇地道:“将军,听说你弹的一手好琴,胡笳吹得连鸟儿听了都缄口三日,是真的吗?”
  刘琨摇头笑道:“那我不成神仙了,我不过是个爱好者而已,呵呵。”
  桃花说:“吃饭后将军给我们吹一曲怎样。”
  刘琨道:“等进了并州城,有机会给你听。”
  令狐盛说:“我看进并州指日可待。”
  刘琨吃了口菜,嚼了嚼,也好奇地问:“吃了半天,都不知这是什么菜?”
  桃花说:“将军,这叫马齿苋,是我去村外的坡地挖的。”
  刘琨再夹一筷子吃了,道:“马齿苋,没听说过。吃着有点酸味儿。放醋太多了吧。”
  桃花说:“将军,你冤枉我了,没放醋。”
  刘琨问:“哎,你不是说离了醋吃不下饭吗,今儿个怎么例外呀。”
  桃花答:“是这菜自带酸味儿。将军,我爷爷说,这菜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故又称五行草。鲜食干食均可,作草当粮都行,吃了好处多得很。”
  刘琨逗她:“你爷爷知道的还不少呢。”
  桃花兴奋地说:“那当然了。我爷是个大夫呢。我爷说马齿苋有着很好的医疗作用,我们村里叫它长命菜。能治肠炎、痢疾、痈肿、疮疖、毒蛇咬伤,作用可大哩。”
  刘琨瞅着这个路途中收来的孩子,再也轻松不起来了,叹道:“没想到你爷还是个老大夫,是战乱让我们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四散啊。想家吗?”
  桃花低声说:“想。”
  刘琨道:“我派人送你回家找你爷爷如何?”
  桃花紧着摇头退步:“不不,将军,您给了爷爷钱,我就是将军的奴仆,绝对没回去的道理。”
  刘琨道:“你年纪尚小,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可不是个办法。”
  桃花眼睛里噙着泪花。“将军,桃花年纪虽小,可是什么都能做,我还想着跟将军学文习武,杀掉作恶多端的胡兵,为我雪耻。”
  刘琨听着桃花的誓言,点头说:“好哇,有志不在年高。但是要记住,我们学本事不是用来杀人的,不管胡人汉人,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你要像你爷爷一样,会救人才对呀。”
  在板城稍做停留,刘琨一行人继续北上。经过两天的行军,彻底摆脱了胡兵,找到一僻静山村休整。
  夜晚,晓风残月。刘琨和令狐盛一起查哨。士兵们在柴房里,屋檐下,和衣而睡了。他们瑟缩在一起,睡梦中不时的喊出一两句呓语。
  回到住处,他仍无睡意。回望一路的艰涩,满怀诗绪,一气呵成,作《扶风歌》一首: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
  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
  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
  ……
  此诗壮烈且悲怆,刘琨的心境尽在诗中。他还牵挂着洛阳的政局,和家人的安危。自北进途中,居无定所,跟洛阳的联系中断了多日。刘琨除了和军士们日复一日地与胡兵周旋,考虑每一天的行军和战斗,几乎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占据脑海。能保持义无反顾地前进和保护众人的生命,就是他最大的胜利。自幼长在官宦人家的刘琨,半辈子也没经受过这种非常人所经历的困苦,他的情绪可想而知。
  谷场上,刘琨挥剑长啸,闻鸡起舞。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搞不清怎么就来到荒无人烟的大漠上,狂风暴雨中,石若兰浑身水淋淋的高喊:越石哥救我。他凝神一瞧,一只老虎正张牙舞爪地向石若兰扑去。刘琨神剑抖擞,对准虎头,电闪一击,那老虎顿时变作了一尊石头。若兰得救了,幸福地躺在他的怀中说:越石哥,从此我就是你的人了。一会儿,卢谌手提宝剑,怒气冲冲地对准了他的心窝。卢谌厉声喝道:刘琨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小人,先吃我一剑!他看见自己的胸膛被剑刺中,鲜血流了一地……
  “我、我怎么啦?”刘琨醒来,见自己躺在炕上,吃惊不小。
  卫士韩述说:“将军,你发烧一天多了。”
  刘琨摸摸额头,汗珠涔涔,道:“不会吧。”
  韩述说:“是的。多亏了桃花姑娘懂点医术。这附近连个大夫也找不到哇。”
  刘琨的目光寻找不着桃花,问:“她呢?”
  韩述答:“桃花说,你劳累过度,需要休息调养。她给你上山采药去了。”
  刘琨想,出洛阳时带了名大夫,可惜半路上死了,小桃花既然懂点医术,就让她给军士们看病吧。
  天黑了,桃花不见回来。刘琨问令狐盛:“桃花呢?”
  令狐盛忙着练兵,没在意桃花,也奇怪地说:“她没有回来?”
  卫士说:“没有,她说去采药,早该回来了。”
  刘琨急切地道:“还不快去找她。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去呢。”
  派出军士后,刘琨的心里一点也不踏实。
  一个时辰过去,军士们陆续回营。刘琨问:“她人呢?桃花呢?”
  军士们沉默不语。
  刘琨的脸上阴得像要挤出水来。
  令狐盛道:“听回来的士兵说,那边有野狼留下的血迹。”
  刘琨明白了,大黑的天,又没个目标,找也是枉然。他拖着初愈的身体,来到村边痴痴地寻望着。他的心在遭受着鞭打。这个孩子,才从苦海里出来啊,她不该就这么走了啊。她爷把她托付给我,她还没享受到人世间的幸福,甚至还没听过一曲胡笳,怎么能走了呢。
  让韩述取来胡笳,刘琨吹奏着胡笳十八拍。韵律伤感且激昂,仿佛一女子在暗夜中若隐若现,她低声吟唱: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桃花真的从黑夜中走出来。“将军……”
  刘琨看清了是桃花,喃喃地问:“听到我吹的曲子了?”
  桃花答:“将军,我采药回来时迷路了。听到你的曲子,我就找回来了。”
  刘琨眼里含着泪痕,点头道:“活着就好。”
  23
  左国城中的刘渊,为板桥刘景与刘琨的争战一筹莫展。谋士王育知阴阳五行,对刘渊道:“汉王,刚才臣观天象,东南方有陨石坠地。臣推算阴阳,当应在刘琨身上,不几日必有捷报。”
  刘渊听了,心里边的石头落地,叫人取来六十年陈酿的杏花村汾酒,与众臣畅饮。这时前方的传信兵到了,刘渊迫不及待地道:“快传。”
  传信兵进来便报:“汉王,大事不好,刘景将军在板桥被刘琨部乱箭射伤,因此溃退。”
  刘渊的酒杯当场摔在地上。他不相信地问:“刘琨军士总计才千余名,如何能把你们万人的队伍击败?”
  传信兵痛哭流涕地道:“那刘琨武功了得,刘景将军不能敌。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神出鬼没地利用板桥天险,使刘景将军大败。”
  刘渊气愤地对王育吼叫:“庸才误国!拉出去斩了。”
  王育跪拜不止,进谏道:“汉王,你如何眼中只有刘琨呢。眼下中原大乱,三晋已被我们占据大半,刘琨愚忠,不知天意,即使是有闻鸡起舞也是孤掌难鸣,无力回天哪。殿下,并州各地城池不少还掌握在我们手中,如能命将四出,决机一掷,枭刘琨,定河东,建帝号,克长安而都之,以关中之众席卷洛阳,是兴帝王之业啊!”
  刘渊想,王育说的不错,创大业的人不能计较一时的得失,他这才挥手让卫兵退下。定定神儿,仍然道:“你们都明白了吧,刘琨不可等闲视之。万名兵马,败于他手,实让人寝食难安。本王欲退到蒲子城以自保,避其锋芒。”
  王育道:“汉王,刘琨何惧之有?”
  刘渊道:“刘琨枭雄,卿勿复言,我意已决。”
  刘聪道:“父王,儿臣有一计,敢保刘琨脑袋搬家。”
  刘渊睁眼问:“儿有甚妙计?”
  刘聪道:“我们手中不是还有一个女人吗?只要把她放进晋阳城,不愁杀不掉刘琨。”他小声在刘渊耳旁说了些什么,刘渊叹一口气,独自离开了。
  24
  刘琨北进并州,洛阳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洛阳刘府中,表面上也很平静。卢雪眼瞅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和得和当年的刘琨一般高了,还什么心都不知道操,甚为忧虑。丈夫出征两三个月了,没有一点音信,也不知道到了晋阳没有。作为一个女人,她深知刘琨此行的凶险。并州虽说是大晋的疆土,实际上已被群豪分割,四分五裂,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他带那么点人去,等于在虎口中拔牙,在狼窝里掏食,谁能想到过后果呢。
  这天,刘舆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越石传来捷报啦!”
  年逾六旬的父亲刘藩和刘母都跑出来迎接着,老泪纵横。
  刘舆道:“弟传来了给皇上的奏章,还有一封家书。”
  卢雪接过刘琨的家书,虽说是写给父母的,心中也荡漾着暖流,眼睛里含着的泪花掉了下来。
  父子俩进到屋里,刘舆感慨地道:“这下好了,越石统领一方,我们刘家以后也好有个靠处。”
  向来不干预儿子前程的刘藩道:“并州是非之地也。”
  刘舆无奈地道:“父亲不必担心,兵荒马乱这么多年了,甭说别处,连洛阳到处都是血迹斑斑,哪里还有保险的地方。”
  刘藩叹惜一声,说道:“骨肉相残,自毁长城,洛阳危矣。”
  刘舆道:“父亲不必伤感。只要有弟越石在,我们刘氏一族定能光宗耀祖。”
  刘藩道:“你们兄弟素以文采著称,将才略逊,我和你母亲总是放心不下呀。”
  刘舆道:“越石今非昔比,再说了,朝中哪还能找出出类拔萃的将才。我还想让孩子们也到他的军中锻炼去呢。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刘藩道:“眼下也没别的选择,让他们在刀锋上找条活路吧。”
  卢雪回到西院,呆呆地望着冷清清的假山,刘琨昔日舞剑的影子,仿佛活灵活现地闪动着。她看着看着,凄凉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