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端午节前的洛阳,已是牡丹盛开的季节。
  洛阳城西郊的山谷中,有一条金水河蜿蜒。河的两岸花红叶绿,景色宜人。牡丹花开了一片又一片,红的篮的黄的,国色天香,争奇斗艳,给人以不同凡响的印象。
  刘琨同卢谌骑马观赏,不觉沿山谷行了数里。卢谌对石祟在洛阳城的家尚算熟悉,至于来金谷园,早就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了。这里的环境的确是优雅至极。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清溪萦回,水流潺潺。不管是望山观水,还是随心所欲,都有一种亦梦亦幻的感觉。
  拐一道弯,一处精美的建筑呈现在眼前,青砖红瓦,飞檐画柱,甚是气派。卢谌禁不住道了声:“看!金谷园到了。”
  刘琨淡然一笑:“子谅,这是家丁守夜的地方,真正的金谷园还远呢。”
  卢谌不相信的走近瞅了几眼,见从里边走出来的人果然穿戴平常。
  二人又朔河而上。山回路转,行了约三里,河畔又出现一处宏大的建筑群,依山傍水,风水绝佳。卢谌兴奋了起来,飞快下马,喊道:“姐夫,我们终于到了。”
  刘琨马不停蹄地道:“到什么呀到,这是管理菜园子一干人的地方。”
  卢谌惊惑地向四周眺望,远处的屋宇金碧辉煌,宛若皇宫,方才体会到到一楼更比一楼高的胜境。卢谌出身官宦,父亲卢志是皇上身边的人。他从小就出入皇宫,世面见得多了。对金谷园的神往,出自他寄情山水的情趣,想来也会不过尔尔,哪知踏上金水河谷地,就被一股大势震慑。
  再往前行,一个高大的石牌坊矗立在路上,上面精雕细刻的飞禽走兽,个个栩栩如生,中央的三个大字“金谷园”气势磅礴,一看便知是二十四友中陆机的手笔。
  过了石牌坊,便有十几位蓝衣女子相迎。这些女子,均二十岁上下,个头一般高,若不细细观察,会以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其中一个领头的姑娘进两步,问道:“是刘越石公子吗?”
  刘琨答话:“是我和卢公子。请问石将军在吗?”
  女子道:“当然,石将军对来宾已有安排,你们在芳菲苑就寝。”
  刘琨道:“那多谢了。”
  女子又道:“我叫碧玉,公子以后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
  碧玉相貌姣好,嗓音圆润。刘琨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边荡漾着甘美。
  碧玉不等刘琨指示,对另一个女子道:“小秦你们两个把刘公子他们送到芳菲苑去。”
  目送着碧玉的背影,刘琨想起了石若兰。
  石若兰还没有这个姑娘漂亮,浑身上下却稚嫩得可爱。她那张清纯的脸庞,在刘琨心里如同上弦的月亮,看也看不够。
  5
  渤海欧阳建,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邪诸葛佺,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瑰,中山刘舆、刘琨……二十四友陆续来到金谷园,还另有一批人马来凑热闹,石祟喜不自禁。现在只差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出现,石祟已接到快马来报,估计时辰也差不多了,作好了隆重迎接的准备。
  艳阳高照,微风吹拂。石牌坊前聚集了庞大的队伍。
  石祟自是处在人群的中心,他本来就又矮又胖,在身边一位俊男衬托下,更加丑陋。只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谈笑自如,洋洋得意。那俊男约四十岁,容貌瑰伟,神采奕奕,有龙阳之姿。他就是全洛阳第一美男子潘岳。传说他年轻时候出洛阳,妇人们个个都如癫如狂,不惜廉耻,连扯再拽,争饱眼福。潘岳是个立名砥行的人,被这些妖冶妇人缠扰不过,恐怕生出非议来,竟不敢在街市上行走,有事出门,只得坐了车子。谁想那些妇人究竟放他不过,就是爬不上,赶不着,吵也要吵他一场,打也要打他几下。大家不约而同,预先买了果子,放在袖中,等他车子经过,就一齐抛掷出来,做个半爱半恨之意。潘岳文采出类拔萃,在二十四友中推为首位。
  一个时辰过去,道上尚无动静。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恰好跟前美女如云,不会有寂寞的话题。
  刘琨找了一块清静的地方,抽出宝剑,练起闻鸡起舞剑法。他时而金鸡独立,时尔银翅双展,宝剑舞起的寒气,光怪陆离,博得阵阵喝彩。
  这时,前面尘土飞扬,有几匹快马飞驰。
  石祟潘岳二人望尘而拜。
  来客当中,有匹白驹一马当先,直冲到石牌坊前。骑马的是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剑眉星目,衣着华贵,仪表堂堂。
  石祟行了礼,道:“公子大驾光临,金谷园蓬荜生辉,我等万分感激。公子有请。”
  潘岳鞠躬道:“潘岳在此向贾公子问安。”
  众人都附和客套了几句。
  贾谧下马,向大家回礼。“各位兄长千万不要多礼,我们文章二十四友,当不分贫贱高低,唯才是举。”
  之后,贾谧的随从宣布:“贾公子向金谷园主赠礼一份。”
  众人听了,一阵欢呼雀跃。
  石祟诚惶诚恐地接过,见是一幅巨画,名为金谷百寿图,二十四友列在其中。
  石祟接下来把手一挥,家丁们早把准备好的礼炮点燃,轰隆齐鸣,惊天动地。
  6
  仪式结束后,刘琨抛开喧闹处,来山涧赏景,构思新诗。在一幽静的石龟处坐下,透过绿荫山花,金水处女似的静静淌流,水上漂浮的花粉树叶,引来鱼儿的戏耍。再朝山上仰望,百花含艳,鸟啼鹤鸣,真正的世外桃源。
  忽而,一声柔美的呼唤飘来:“越石哥,你让人找的好苦。”
  刘琨一扭头,看清是石若兰站在石龟侧面,痴痴地对着他。一双杏眼儿,清澈无比。
  “若兰,找我有事吗?”
  石若兰道:“当然有了。为我爹爹的事。”
  “哦。”
  石若兰道:“我爹爹对那个贾谧太那个了。还有潘叔叔,还天下第一美男呢,简直是恶心。”
  “哦。”
  石若兰那柳叶眉一扬,着急地催促:“哦什么,你倒是说话呀。”
  刘琨不慌不忙地道:“我说什么。”
  石若兰迷惑不解地道:“我家富可敌国,金谷园比皇宫还要华丽,为啥他们非要向一个毛头小子毕恭毕敬。”
  “这个你问你爹爹呀。”
  “我爹说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不懂就不要问嘛。”
  “不行,我找你就是让你给我说个明白。”
  “我自己都不明白,能给你说明白吗。”
  石若兰举起拳头朝着刘琨肩上一阵猛打,眼泪汪汪地道:“亏我还叫过你叔叔呢,无情无义,我再也不理你了。”
  刘琨和石若兰认识两年有余,那会儿石祟刚来洛阳,听说了刘琨的大名,特地宴请,谈诗论赋,席间若兰跑进来玩耍,十三四岁的孩子,自然叫刘琨叔叔了。此时,见石若兰委屈,刘琨想让她高兴,转移了话题:“小兰,别忘了前阵子我们还有切磋琴艺的约定呢。”
  石若兰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道:“什么约定呀,我的事情多着呢,你当你是什么人呀。”
  刘琨不得不认真地对待这个小姑娘了,问:“那你知道贾谧是谁吗?”
  石若兰答:“当然知道,不就是‘窃玉偷香’的那个人的儿子嘛,有什么了不起。”
  “那他姑姑是谁?”
  “谁是他姑姑?噢,你是说他姨姨当朝贾皇后哇。”
  “对呀,他姨姨就是他姑姑了。好,剩下的事你自己想去吧。”
  刘琨想,石潘二人对贾谧的态度没什么可奇怪的呀。朝里有人好当官,没有靠山,钱再多也会受气,人再漂亮也会讨吃。现在是贾太后握着大权,贾谧又是风雅之人,罩着二十四友,彼此都有好处。他把主要的利害关系向石若兰讲了一遍,姑娘的脸舒展开来,像一朵初绽的桃花儿。
  石若兰道:“好,现在我答应你切磋琴棋书画。”
  刘琨道:“那我们今天只能空‘弹’了。”
  石若兰道:“为什么?”
  刘琨道:“没带琴哪。”
  石若兰笑了,歪着头说:“如果我找来琴,你就给我弹广陵散。”
  刘琨还没反应,石若兰把手一招,小婉从花影中走出,怀中抱着一把古琴。刘琨接过这把古琴,爱不释手,左瞧右看,见造形浑圆,制作精细,颈、腰内收部分十分光滑,色泽手感都是上乘,用料最少也是八百年以上的杉木。手指头轻轻一弹,古琴发出的音色纯正。他喃喃自语:“这是哪弄来的,真是把好琴。”
  石若兰道:“听爹爹说,是扬州制琴世家所制,他在南方时花千两银子购买的。”
  刘琨明白了,原来若兰有备而来,笑道:“哈哈,上了你的套啦。可我对广陵散也是一知半解,怎敢在姑娘面前弄巧哇。”
  石若兰噘起小嘴儿,道:“我不管,我只要听就是了。”
  刘琨道:“广陵散是嵇康前辈根据古曲加工而成,现在看来不太合乎时宜。”
  石若兰问:“为什么?”
  刘琨咳嗽一声:“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石若兰道:“说不好,你就弹吗,”姑娘眼珠一转,“这样吧,你弹好了我就把这把古琴送给你,怎么样。”
  刘琨坐正,运气之后,轻轻拨动琴丝,一个个空灵的音符似从山谷中飘了上来,慢慢地汇成一丝丝烟雾,一触就散了,在手指间缠绕,在脚下盘旋。慢慢地,汇成一层层的云雾,人仿佛飞起来了,穿越一切世俗的喧嚣,来到了山林里,空气似乎都化成了缠绵的水,静静地流淌,只能听见小鸟展开翅膀的声音。渐渐地,古琴的声音更加幽静,似乎变成了山涧水滴的声音,树叶轻轻飘落的声音,花瓣张开的声音……咦?突然,有了厮杀声,刀光剑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余音似轻烟一般袅袅散去。
  石若兰和小婉的情绪随着琴声起伏波动,或热泪盈眶,或激昂慷慨,或凝神远望,或痴或笑,不能自已。
  麻雀、燕子在头顶盘旋嬉闹,越聚越多……
  一曲下来,刘琨恍若隔世。
  石若兰清醒后道:“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奇妙绝伦啊。”
  刘琨道:“广陵散着重表现了聂政从怨恨到愤慨的感情发展过程,和他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难免有戈矛杀伐的争斗气氛,你们这些小姑娘,还是不听的好。”
  石若兰道:“没关系,世事难料嘛。那我们先行一步了。”
  石若兰说走就走,刘琨追赶着喊道:“小兰,你的琴。”
  石若兰回眸一笑:“越石哥,古琴是你的了。”
  7
  芳菲苑独立在河的南岸,圆月形的门儿,两旁一米多高的花枝作墙。墙里墙外,浑然一体。
  刘琨卢谌细细感觉着它的幽静,仿佛自身也化作金谷园的一草一木了。晚宴后,二人在碧玉的指引下,顶着月明之夜,参加在青石板上举行的篝火舞会。这碧玉带着另外三位姑娘,簇拥在他们左右。她们二人分别跟随一人,连上茅厕都要相跟侍奉。不用说,碧玉必是紧随刘琨了。
  卢谌道:“姑娘,我们不用了,你们早点休息去吧。”
  碧玉答:“两位公子,这是我们金谷园的规矩,只要把公子侍候好,我们自己才好。”
  刘琨道:“子谅,你就不要为难她们了,石将军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去年因为有几位婢女陪酒不周,白白葬送了性命。”
  卢谌苦笑:“石将军盛情,让人吃不消哇。”
  刘琨大笑:“经历此番风花雪月,只怕你连驸马都不想做了。”
  卢谌道:“姐夫,我看你才是性情中人。这次石将军为王诩大人送行,邀请二十四友相聚,你不会玩物丧志吧。”
  刘琨道:“呵呵,是不是想在卢雪面前告我一状呀,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江郎才尽的感觉。”
  走不多久,见前面灯火通明,琴瑟声声,熙熙攘攘。金谷园中间地带,有一处巨大的青石板,平整方正,能容三四百人之众,那石板边于临河高处有几块兀石,最大的一块有丈余高,形似春笋,上边镌着“诗林”二字,是石祟大宴宾朋和艺妓表演的地方。
  晚会的气氛一下将刘琨他们吸引了。那刘琨只顾和碧玉姑娘形影不离,不知不觉中与卢谌走散。
  这里有饮酒论诗的,有赏月观景的,而更多的人则是观看胡姬表演。刘琨对胡笳情有独钟,对胡姬同样偏爱,她们美丽大方,饮酒也罢,歌舞也罢,处处魂牵梦萦。
  这里有几十名胡姬,个个青春年少,着衣特别,舞姿各异。身上穿着装饰银带的五色绣罗宽袍和典型的西域才有的窄袖罗衫,头上戴着尖顶的帽子,帽子上缀着金铃,转动的时候,铃声悦耳清脆,脚上蹬着红布靴。
  眼前在跳一种柘枝舞蹈,胡姬们腰肢纤细,身材修长,又有一双迷人且水灵的大眼睛,舞起来含情脉脉。此刻,她们的面部表情和身体都是灵动的语言。她们那腰肢纤细得就连带有垂钿的腰带也显得沉重,每一次多情地回首,雪肤花貌上深邃的眼睛都像两潭秋水,勾人心弦。
  一会儿,两朵大大的莲花转动着出现了,莲花绽开后,两名绮貌花颜的胡姬从花瓣中缓缓地出现在观众面前,然后随着极富韵律的音乐翩翩起舞。铃儿轻响,修长的身姿更加婀娜,充满异域情趣。其中一个胡姬走近刘琨,双目瞪圆,秋波荡漾,眉梢带春,当真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屏气凝神。一曲终了,艳丽的胡姬脱去轻纱般的罗衫,裸露出圆润丰腴的香肩。
  这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全都真实到可以捕捉。这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让刘琨紧握着碧玉的小手不放。
  刘琨又去瞧另一处的胡旋舞。舞姬穿着锦缎做的绯红长袍,翠绿的锦布裤,红鹿皮质的小靴子,踩在一个不断旋转的大圆球上,随着圆球的滚动,舞姬在球的顶端旋转跳跃,奇异迷幻。她们的身体轻如飞燕,更显几分活跃,时尔旋疾如风,时尔奔腾欢快,又有鼓笛伴奏,展示着无穷的魅力。让人感受到,片刻的永恒,也足慰平生!
  刘琨向一位胡姬请教胡笳的吹奏技法。他的心已在艺术的世界里得到了最大的自由。胡姬大多来自西域的龟兹,那些别样情色的胡姬最先都是在龟兹集中,一起学习比媚惑人心还要深沉点儿的东西。她们妆不点而浓,身上凝结着复杂的文化风情。在弹拨乐器摆弄姿势上,她们深受印度佛教歌舞的影响,举手投足都是伎乐飞天的造型。眉目清秀,唇色檀红,又掩饰不住醒目的胡女容貌。在她们的身上,无不让人产生对异域远方的神往。刘琨从记事起,就见到洛阳街头有大批被贩卖来的胡姬。她们或是在酒肆当垆卖酒,或是在富贾的家宴上承欢卖笑,成为中原一道奇景。
  子夜,人们的喧闹趋于平静,乐声仿佛在耳边回荡不止,酒虫钻进肚子里欢腾着。有美酒佳人,刘琨一爽到底,通宵达旦。回到芳菲苑时,一望东方日出,诗意水到渠成,脱口而出: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
  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
  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
  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8
  昨晚,贾谧一阵豪饮,然后抱着美人风流快活去了。
  贾谧住的清馨阁,原是石祟和绿珠的别宫,修建得华美绝伦,连茅厕里都准备了各种香水、香膏。早晨起来,贾谧有四位姑娘恭立侍候,她们一律穿着锦绣,打扮得艳丽夺目。贾谧上了茅厕,看里面摆放着蚊帐、垫子、褥子,还有婢女捧着香袋侍候,自叹石祟富贵的不知怎么活了,只是享受异性服务的快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出了茅厕,姑娘们当中的领班率众列队,庄重地道:“请公子更衣。”贾谧来金谷园多次,已习以为常,乖乖地脱下衣服,由姑娘们摆弄,直到打扮得油头粉面方罢。
  走出清馨阁,贾谧去找潘岳。
  外边,刘舆坐于水滨吟诗,陆机泉畔挥毫,左思徜徉于林中,个个逍遥自在。贾谧和大家频频招手示意,心道:诸友欢聚一堂,必须有新诗展露,以压群芳。
  潘岳在青石板诗林处席地而坐,手握酒壶,闷闷不乐。贾谧问道:“潘兄为何一人独饮美酒?嫂夫人去世数月,想不到你还是如此寂寞。”
  潘岳站起来,行了礼,道:“公子早哇,来来来,我们一同望日饮酒,哪会有什么寂寞。”
  贾谧道:“兄长雅兴,小弟甘愿奉陪。”
  潘岳对着贾谧身边的婢女道:“你们望日出,我们喝美酒。”
  婢女道:“我们遵命便是。”
  贾谧这才注意到,他不远处也有两个姑娘站着举头望日,自觉好笑,随口吟道:“日出金谷红胜火,春来洛水绿如蓝。”
  潘岳道:“胡姬如意舞,筝鸣金谷园。在潘岳看来,景美,人美,抵不过酒到肚里美。”
  贾谧道:“有美女相陪不是更尽诗兴吗?为什么人事两非呢?”
  潘岳道:“说得好。只是在潘岳心中,美女已乘风而去,剩下的不过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罢了。潘某此番愚见让公子见笑了。”
  潘岳一杯复一杯,已有醉意,脸上再也掩不住心中的伤感。贾谧见状,安慰道:“好,咱们说点高兴的。自建安七子成名以来,近百十年,从未有过像我们二十四友这么多的文朋诗会,这次金谷园一聚,我们得有一批上乘之作传世才是。我贾谧才疏学浅,还是烦劳潘兄再作一首,给我装装门面才好哇。”
  潘岳道:“公子厚爱,本人一定尽力。”
  于是两人又开怀举杯。
  潘岳大醉,走路跌跌撞撞,婢女们赶紧搀扶。潘岳甩开,对着金水东逝,悲痛欲绝。妻子杨氏的笑脸浮在水波中那样,楚楚可怜,揪人心肺。二十年的夫妻,恩爱如初,情真意切。哀愁缭绕在心间,永远拂拭不去。眼中的春水花月,一瞬时变化为秋风落叶,酝酿在胸的诗情迸发出来。
  漼如叶落树,邈若雨绝天。
  雨绝有归云,叶落何时连。
  昼愁奄逮昏,夜思忽终昔。
  辗转独悲穷,泣下沾枕席。
  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
  潘岳赋诗一首,眼皮搭拉下来,昏昏欲睡。婢女们一拥而上,将他架了去。
  贾谧对着他的背影,感慨万端。
  左思有感于潘岳的纯情,道:“潘兄何故于此呢。”
  陆机则叹:“世间情为何物耶。”
  左思个子矮小,身材瘦弱,嘴巴前突,眼窝凹陷。两名婢女和他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陆机左瞅右瞅,问道:“刘越石呢?”
  贾谧道:“刘琨这个夜猫子,大概才入温柔乡吧。”
  哈哈哈哈。
  ……
  太阳爬上山坡的时候,石祟在十余名女子的簇拥下,来到诗林石处。这些女子中间,只有一个穿着绿绸丝衫,其余均穿蓝衣。这位绿衣女子紧靠石祟身边,步态婀娜,貌美惊鸿,看似二十多岁的年纪。众人的眼球都一下子聚集在她的身上。卢谌暗想,难道她就是绿珠,石若兰都十五六岁了,她怎么看上去才二十多岁。
  这会儿,贾谧等人正在此高谈阔论,石祟一来,都推荐他发言。
  石祟蹬在一块石头上说话。“各位,王诩将军要去长安赴任,我石祟与王将军有莫逆之交,今天为他送行,特邀贾公子亲临,和我们二十四友相聚,以诗会友,石某真乃三生有幸。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现在让绿珠为大家助兴。”
  那女子果然就是绝代佳人绿珠。
  绿珠之美,匪夷所思。
  几个蓝衣女子在石板上铺上一大块毯子,绿珠盈步出场,气韵若仙,顿时博得阵阵喝彩声。她长袖飘舞,靓姿婆娑,无不唤起人们对飞天的想像。
  刘琨在碧玉的催促下起床,正好赶上看绿珠翩翩起舞,忍不住吟道:“惊鸿婉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洛阳春。”
  绿珠舞王昭君出塞,庄重大雅。她神态自若,情出内心,边舞边回想自己半生的坎坷。绿珠生在越地,盛产明珠,少女时即貌如天仙,名声远扬。被石祟用十斗珍珠买下,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跟随石祟来到洛阳,思乡之情,常挂心怀。思想昭君出塞的孤苦伶仃,绿珠感觉与自己同病相怜,因而此舞不只是用动作给人表演,而是一次次的释放那对故乡的深深眷恋。
  此情绵绵,拨动心弦,石祟也屡次被绿珠真情打动。他按捺不住那冲到嗓子眼的诗情,道:“我来给大家唱一曲。”
  刘琨的情绪早融进绿珠创造的历史和艺术当中。他的脑子里同样地咏叹着石祟的歌词: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欢歌一阵,酒菜齐备。石祟与贾谧、王诩等同席而坐。
  石祟道:“我们今日饮酒,每人当有诗兴,留墨金谷。”
  贾谧道:“对,饮酒当赋诗,未能者即罚酒三斗。”
  “好。”“好!”众人高声应和。于是,丝竹偕息而墨香四溢,逸兴飞扬。
  王诩道:“王诩不才,承蒙石将军厚爱,能够一睹各位才子佳人的音容,实在是荣幸得很。石将军说得对,适意尽性,乐天知命,人生当如此啊!”
  石祟道:“可惜生命终难永久。胜地不常,数日过后,此处便人去楼空了。来,干杯!”
  王诩默然,少许道:“不如将今日盛会诗赋汇成一本集子?由此可以名扬四海。”
  名声?生命已逝,虚名何用?石崇暗忖。可他仍然道:“好主意!由贾公子作序最好。”
  贾谧推辞道:“我们这里人才济济,不妨由你和潘兄作序为佳。”
  石祟道:“潘岳大醉而归,明日我们再作序不迟。现在看谁来先声夺魁。”
  刘琨站起来鼓掌,随手畅饮一杯,应声而作:“金谷莺乱飞,佳人拂金水。二十四友聚,桃李花肥时。”
  贾谧夸奖说:“不愧为俊郎,好!”
  左思不会饮酒,做诗却是得心应手,站定了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陆机两手推开,吟诵开来:“西山何其峻,层曲郁崔嵬。闲夜抚鸣琴,惠音清且悲。一唱万夫欢,再唱梁尘飞。思为河曲鸟,双游丰水湄。”
  贾谧起身道:“昔余与子,缱绻东朝。虽礼以宾,情通友僚。嬉娱丝竹,抚鞞舞韶。修日朗月,携手逍遥。”
  陆机略一思索,道:“谢了,我再给大家赋一首助兴:分索则易,携手实难。念昔良游,兹焉永叹。公子云感,贻此音翰。蔚彼高藻,如玉如兰。”
  ……二十四友各展才华,金谷园中莺歌燕舞。
  这会儿,石祟再也沉不住气了,序言也一挥而就: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遊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石崇掷笔于地,端起酒杯,面朝众人,放声道:“让诸位见笑了。不过今日大家既有幸聚于此地,文才优劣便无须多论,杯中之物方为所求。来,干!”语毕,仰首将杯中酒饮尽。
  众人正在兴头上,潘岳及时返回,恭敬地道:“各位见笑了,潘某来迟一步。”
  石祟道:“来得好!若不能做诗,罚酒三斗。”
  潘岳眼一眨巴,出口成章。“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随后,婢女铺纸于地,潘岳便挥毫泼墨: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便愬槊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
  9
  黄昏时分,一人骑俊马飞报芳菲苑:荥阳公主病故了。
  来人是卢谌的家丁。卢谌一听,顿时失魂落魄。荥阳公主年方二八,正值花季,怎么会撒手人寰。
  卢谌道:“姐夫,小弟先行一步了。”
  与卢谌道别,刘琨兀自伤感。岳父卢志身为朝中大臣,数十年服侍皇室,好不容易使卢氏能够攀龙附凤,却是一帘幽梦,看来卢谌是没当驸马的命。他宽慰着自己。
  金谷园之夜,皓月当空。圆月红得像新娘脸上蒙了层透明的盖头,群星翘首盼望得到她的垂青。
  刘琨独自步出芳菲苑。
  金水河边,月光如水。
  刘琨想着石祟在序言中写道: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二十多岁的他,初次对生命产生出淡淡哀愁。荥阳公主的死,或许在他的浮华生活中溅起了点点微澜。
  经过一天的喧嚣,山谷静了下来。刘琨于寂寥中体味到一丝自省,仿佛石祟和他们这些人的奢侈生活正在远去。
  夜色朦胧,看不到鲜花靓女,却充满诗一样的意境。它给人的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美妙和灵感。刘琨顺着河边的小道散步,思谋着闻鸡起舞剑法的招式。这套与祖逖共同创建的剑法,双剑联璧,惊世骇俗,可自从司州回到洛阳,刘琨加入了文章二十四友,祖逖则去了齐王那里任职。刘琨与祖逖一别数载,回想起当年夜半起舞,心里边还暖暖的。近几年,他一直在自创闻鸡起舞的剑式。
  这时,前边有人说话,声音很耳熟。
  “娘,咱家富贵荣华,非寻常人可比,你为什么还常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呢。”
  “兰儿,自从跟你爹来到中原,娘心底里的思乡之情就没有间断过,表面上欢声笑语,背地里以泪洗面,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了。”
  “娘,你不喜欢爹爹吗?”
  “娘的一切都是你爹买下的,有什么不喜欢呢。”
  “要不我找爹说说,让你回姥姥家探望。”
  “傻女儿,你娘和你爹无话不谈,怎么能让你传话儿。”
  “那你为什么不向他谈及自己的思乡之苦呢。”
  “傻孩子,你还小,将来会明白的。我们家表面上富可敌国,风光得很,其实这是在刀尖子上耍把戏,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娘,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娘也不想有这个担心,可是世上的百姓都那么穷,你爹几乎是一夜暴富,别说百姓,就是官场上有几个能容下呢。”
  “那我家为什么有那么多钱呀?”
  “你一个小孩子家,还是不要问东问西的好。总之这都是当官得来的,要不然,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争着当官呢。”
  刘琨听清了,这是石若兰和绿珠在一起对话。他和绿珠虽说见过几面,也仅是仰慕她的美貌、舞姿和笛声。对她的所思所想,从未有过接触,此时听她这番话语,心有所动。
  “娘,这些我爹爹不知道吗?”
  “你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娘,这我就不懂了。”
  “你爹机敏过人,当然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可是他身在其中,争强好胜,怎么能做到静观呢,上回我让你急着把他从洛阳叫回来,就是怕他再做出点出格的事情,惹来杀身之祸。”
  “哦,娘,听说爹要我嫁给淮南王的弟弟,是真的吗?”
  “唉,我们女人的命从来就是掌握在男人手里。能嫁到王公贵族家,也是你的福气。”
  “娘,我不想嘛。”
  “兰儿,我们娘俩说好了出来赏月开心的,怎么净说些叫人心烦的事情。”
  “是呀,这回爹爹办的诗会可真是热闹。”
  刘琨觉着自己不便在窥听别人的谈话,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两步,脚绊在一块石头上,身子一趔趄,发出了声响。
  绿珠娘俩被惊动,石若兰喊道:“谁呀,鬼鬼祟祟的。”
  刘琨不好再躲闪,借着月光趁近了几步。“是我,越石,出来散步。”
  石若兰兴奋地道:“越石!过来一起赏月吧。”
  刘琨看清了她母女俩的影子,行礼道:“越石向嫂夫人问安。”
  石若兰不悦了:“刘越石,以后你不准和我爹娘同辈相称。”
  刘琨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绿珠斥责女儿:“兰儿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还是小孩子,怎对大名鼎鼎的刘公子如此无礼。”
  刘琨笑笑:“没关系的,若兰天真烂漫,非常可爱,越石也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看待。”
  石若兰开心地笑了。“这就对了嘛。越石哥,明天端午节,我请你吃粽子哦。”
  10
  次日是端午节,狂欢了两天的刘琨早早地入梦了。他迷迷糊糊的上了山,这山高不可攀,累得他迈不动步子。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他顺着声音跑过去,一看是一只丈来长的花斑虎叼着若兰,若兰拼命地喊叫。刘琨手持长剑冲了过去,对着老虎使出闻鸡起舞剑法第九式: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那虎冷笑着说:“刘琨,你的宝剑不过是花架子,没有祖逖你们的珠联璧合,你是斗不过我的,哈哈哈。”刘琨热血沸腾,一招不成又进一招,那虎见他无所畏惧,剑气逼人,只好说:“好骨气!姑娘给你,你要好自为之。”……
  刘琨惊醒后,睁开眼睛,天色已大亮了。刚才的噩梦仍在脑海中残留着。怎么和若兰扯在一起,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妹妹呀。老实说,他尊敬石祟,对绝代佳人绿珠更是仰望已久,自然对石若兰有几分好感。石若兰长相酷似绿珠,只是个头小了点,又不及她妈身材苗条,想来是汲取了石祟的缺点。姑娘出生在大富豪家,没有娇生惯养,就已经难能可贵了,更何况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既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又有乡野少女的活泼,怎能不让人喜爱呢。刘琨又想到卢雪,他们成婚数年,聚少离多。卢雪虽丑,性情温善,在家和父母相处和睦,总是被街坊邻居称道。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吧,金谷园诗会结束后,该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刘琨正在对梦中的事进行清理,碧玉姑娘进来叫他:“刘公子,老爷说端午粽子宴席已经摆好,请你过去。”
  来到餐厅,陆机兄弟和左思等人已经在座。婢女们或端着盘子,或提着竹篮,穿梭不停,摆放粽子。粽子的香味儿,直教刘琨的鼻子嗅来嗅去。
  石祟手牵着若兰进来了。他一来便道:“今儿吃了粽子,朋友们就又各奔东西了。一定要吃好喝好,然后一路顺风。”
  石祟和刘琨陆机他们坐在一起,石若兰随他坐下。石祟道:“我家兰儿也想瞧瞧你们这些名人,还想着当女博士哩,哈哈哈。”
  刘琨向石若兰友好地点头示意,眼珠却不离桌上的粽子。
  这粽子摆了一桌子,有芦苇叶的,有竹叶的。拳头大小,三角、四角,方形、菱形,各不相同。人们不约而同地冷落了酒肉,只盼早点把这一年一度的珍品送到嘴里。
  石祟把各位宾朋向女儿做了介绍,然后才道:“请诸位尝尝今年的粽子吧。”
  在旁边站立的婢女把粽子给各自的客人剥开,递了过去。刘琨尝了一口,颇有诧异。“这粽子不是江米大枣耶。”
  陆机说:“我这是莲子儿粽。”
  左思说:“薄荷香粽。”
  石若兰说:“你们每人吃的都不一样呢。这是爹特意从嘉兴订做的原料,千里迢迢地用快马送来的。”
  众人大惊。瞅着石祟,等待下文。
  石祟也在吃粽子,说:“我这是——嘿嘿,松仁粽。小女的话不错,我在江南时吃惯了那的粽子,江南吃粽子与我们北方不同,讲究多着呢。”
  石若兰抢先说:“爹,我来介绍。这江浙一带,嘉兴粽子最好吃了。竹叶粽、艾香粽、豆沙粽,七八种呢。就说这豆沙粽子吧,先把糯米淘净,夹枣、栗、绿豆,以艾叶浸米裹了,方可入锅煮。还有这薄荷香粽子,取薄荷水浸米先蒸软,拌糖,用箬裹作小粽,再煮才行。”
  刘琨听她讲得着了迷,想不到一个粽子还这么多做法,嬉笑说:“若兰,你见识不少嘛,我看以后不仅当女博士,还能当御厨哩。”
  石若兰脸一红,说:“这都是这两日从嘉兴五芳斋来的师傅向我讲的呢。越石哥,你喜欢吃什么样的?”
  众人看出二人很熟。陆机点点头道:“若兰,你眼里只有俊郎,我们这些叔叔可有意见了。”
  左思附和说:“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石祟笑着对女儿说:“你看看,你在叔叔们面前班门弄斧,也不知害羞。”他转脸对陆机说,“陆兄怕是许久没回江南了吧,小女嘴尖舌快,请别介意。”
  陆机说:“哪里耶,今儿个在石兄这吃到江南风味的粽子,了结了我的一片乡情,陆机兄弟感激不尽呐。”
  石祟说:“陆兄过奖了,我们二十四友这一别不知何时何地再能相聚,石祟想用这粽子代表对大家的情谊,请多多益善。”
  刘琨听罢,动容地说:“好,我刘琨一定多吃粽子,吃得越多,情谊越深啊。”
  石若兰听刘琨这么说,亲手给他扒开一个递过来,说:“对,我也祝你多多益善。”
  刘琨望着姑娘的眼睛,好似读懂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