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清的时候我们家还算富裕,祖父是游家班梨园的名角儿,挣了不少银子。
那时我们家在张庄购置了一些田地,还修了一套四合院,灰色的青瓦,精雕的屋檐,房屋内也算得上有模有样,门口的两尊大石狮子异常威武。
兴盛的时候家丁有七八人,下面的佃户约有三十来人。
后来,鸦片来了,祖父张喜顺没能抵住诱惑也落了套,唱戏肯定是唱不了,他向班主辞了工回到张庄过起了吞吐烟云的日子。
我算是见过祖父,那时候他喜欢躺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拿着长烟枪兀自吸着福寿膏,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唱上几句,他的唱腔宛转悠扬,在被香烛熏得漆黑的房梁上回荡着。
见我在一旁还会搂着我的腰,让我站立在太师椅边沿,娓娓侃谈他的辉煌岁月。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空灵,毫无生气可言,长时间吸食福寿膏让他的精神萎靡不振,动情之处,伸手比划时双手还颤抖不已。
我那时也就四五岁,没什么闲心情听他讲自己在丰县的游家班里如何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倒是对他讲的那些鬼怪离奇的故事饶有兴趣。
影响极深的便是祖父经历阴阳戏班的故事,他说,这是他一生经历过最恐怖的事情,那时我听得入神,大鬼小鬼出现的时候我还会吓得惊声尖叫。
他告诉我,咱们丰县人听的戏都是阳戏,也就是给活人唱的戏,可是有一种戏是丰县人不知道的,那就是阴戏,给死人唱的戏。
这些大抵也就只有那些戏班的班主和戏班里的将死之人才会知道,毕竟这是一个行业里一个隐秘规矩。
在丰县,每一个戏班都会在盂兰节的时候准备一台阴戏,活人搭台,死人唱戏,台下坐着的也都是那些死去的票友。
阴戏往往会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里开场子,元宋的时候阴戏都是死人自己表演,到了最近一百年也掺杂了些活人进去,死人和活人同台,而这些活人其实就是一些将死之人。
祖父曾唱过阴戏。
在丰县游家班最后的日子里,祖父因为长时间吸福寿膏,肺上出了毛病,全身浮肿,皮肤透亮,见过祖父的医生都说他应该命不久矣。
班主把祖父叫到了一间小黑屋,问他:“愿意唱一台阴戏吗?”
祖父想了想,觉得自己时日不多,跟死没什么两样,对活人唱戏和对死人唱戏还会有区别吗?
他欣然答应了。
唱阴戏的那天,祖父的眼睛被黑色的布条蒙着,班主把祖父搀上马车,车子颠簸着行驶了差不多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当他自己解开黑色的布条时完全傻眼了。
空旷的阴地里一个人也没有,眼前是白纸糊的戏台,下面是纸糊的桌子和椅子,甚至桌子上的长嘴茶壶都是纸糊的,隐约能看到戏台旁边有彩纸糊的乐团,乐团里面的月琴、中阮和弦子等乐器也都惟妙惟肖。
祖父从兜里掏出了班主临别时赠与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别得罪那些已经死去的票友,等你死去后他们就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他见这阵势,有些犹豫,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祖父从马车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戏服,这些戏服都是先前准备的麻衣戏服,只是外面披了层彩纸,看上去就如同丧服一样。
他第一次穿上麻衣戏服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祖父换上戏服,径直走向了戏台,踩上去的是竟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知道是那些纸糊的戏台坚硬无比还是自己的身体本来就轻,踩在上面竟然和平日里的感觉一样。
当祖父站在舞台中央的时候,向台下望去,那些桌子旁边竟然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无不穿着黑白色的寿衣,面色苍白,微风吹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们的衣襟在轻轻摇摆。
两三个看似小儿模样的人提着纸糊的长嘴茶壶穿梭其中,他们给那些观众端茶递水,忙的不亦乐乎。
这些人如此真实,和游家班里的热闹场景一样,只是眼前的这些人没有声音,他们全都静默着。
从侧台上了几个穿着纸衣的戏子,这些戏子化了妆,看不到原本的面目,武生、老生、旦、净和丑角都悉数登场,看来这是要唱一出武戏。
戏子在台上舞刀弄枪翻腾了好一阵子,张着嘴巴唱的时候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祖父愣在台上迷茫了还一会儿,临别时班主根本就没告诉他今天晚上要唱哪一出。
祖父在台上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台下那些白脸的看客无不冷峻着脸有些不高兴了。
看了差不多一两刻祖父才明白那晚唱的是《单骑救主》,刘备自新野撤走,在长坂坡被曹操追击,家眷走散,赵云单枪匹马舍身救阿斗的故事。
祖父的功底不是虚的,知道了角色,上去就是红缨梨花枪握在手中,几个漂亮花哨的动作打下来台下的白脸观众便稍微和悦了一些。
可是当祖父准备开口唱词的时候,他根本就听不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些乐团不停忙活着,静谧无声。
戏还是得演下去,不能坏了规矩,他想起了班主的那句话,别得罪那些已经死去的票友,等你死去后他们就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也许演阴戏就是积阴德。
他好不容易撑完了十六场台面,谢幕的时候台下的白脸观众全都站起来了,他们朝着祖父低头鞠躬。
那一刻,祖父竟然有些感动了,至少作为一个过气的角儿能得到死人的认可也未必不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
祖父也低头朝着那些死人鞠躬致意。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些台下的观众全都消失了。
再转头看看身后,戏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人生的第一场阴戏就这样唱完了,祖父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回到了丰县,从那以后他每年都会在盂兰节演一场阴戏,直到后来他辞工回乡。
他说:“阴戏演多了也就没那么可怕了,鬼也是讲道理的,你给他唱戏,他怎么会害你呢?唱的好,他们反而会感激你,这就是积阴德,我积了阴德,所以我多活了这么些年。”
唱阴戏的细节按规矩是不该对别人提起的,这些都属于行业的秘密,可是祖父的的确确向我倾诉了,每当他讲起自己的故事的时候眼里湿润,他讲的是自己对人生的领悟。
祖父在张庄的四合院里强撑了几年,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因为吸食福寿膏把我们家败得差不多了才死去。
我的父亲从骨子里是恨祖父的,毕竟是他让这个家破落了下去,记得祖父死的时候父亲紧紧用一床烂草席卷了卷便埋到荒郊野岭,因为没有墓碑后来便再也找不到他到底葬在何处了。
因为祖父,所以父亲从来不听戏,他也一直不准许我去听戏。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过唱戏,更没看过村口唱戏时热闹非凡的场景,我的发小铁头时常炫耀着那些让他觉得自以为豪的经历。
不过,我们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恨他。
我一直向往去看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戏,我并不在意那些戏词,那些前空翻和后空翻,我更在意的是能和铁头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嬉戏。
这个微小的愿望一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才实现,我和阴阳戏班的故事也刚好从去村口看野戏的那个夜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