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走到我身边,撩开我的衣服细细瞅了瞅我身上的‘红皮子’,说:“今晚我们先去捉住罗刹女,那个女鬼是几个月前下葬到坟地里的,男人嗜赌成性,把她卖到了丰县的妓院,她性子刚烈,自缢而死。”
父亲说:“她生前再怎么凄惨,也不能害我们家一凡,我们和她无冤无仇。”
管事径直坐到了贡品桌旁边的椅子上,那里光线有点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撮银白色的胡子。
“她的出现肯定有原因的,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父亲问:“我们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我这就去准备。”
“木匠的墨斗,十把细棉线,十只公鸡,半斤朱砂,准备这些就可以了。”
“墨斗、棉线和公鸡张庄都好准备,只是这朱砂庄稼人用的少,只怕在丰县才能购置到。”父亲有些为难了,眉头接连皱了好几次。
“你想想办法,我不是全职道士,所以也不常准备这些东西。孩子可以留在这里,一般的邪祟可不敢来这里,大可放心。”从昏暗的光线里飘出了沙哑的声音。
“非常感谢,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父亲一溜烟跑到了门口,他对门口的母亲大声说:“回家准备墨斗、棉线和公鸡,我去找朱砂。”
母亲应了一声便和父亲离开了,留下了我一个人在祠堂里。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管事都不说话,每两个时辰换一撮贡品桌上的香烛,左右两边的螺旋檀香是不用更换的,大抵那些细长檀香能燃烧一个月。
我一个人席地坐在天井下,望着慢慢移动的日光有些无聊。
晌午的时候铁头提着竹篾篓来到了祠堂,他先是在门头伸头探望了一下,然后将竹篾篓高高举起,小声说:“我今天捉了许多田鸡,我们去找个地方烤田鸡怎么样?”
“我的身上长了‘红皮子’,现在不能离开祠堂,今天不能陪你玩儿了。”
我吐了吐舌头,做着无辜的表情。
“‘红皮子’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听说过?”
管事似乎听见了我和铁头的对话,从昏暗处走了出来,他咳嗽了两声,语气很淡定,说:“这‘红皮子’是鬼蜕皮,把蜕下的皮裹在活人身上,‘红皮子’会一寸一寸深入皮肉,颜色一点点变淡,当皮肤上的红色全部消失后就代表鬼皮融入了活人身体,到那时候裹皮的鬼就会占据活人的身体。”
“快救救一凡,我求求你了。”铁头把手里的竹篾篓丢到了地上,他的脸扭成了苦瓜,有些难看。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他一起去看了野戏,你的身上有‘红皮子’吗?”管事问。
铁头点了点头,撩开了上衣,瞅了瞅自己的身体,里面并没有‘红皮子’的印记。
“我昨天晚上也看见换皮的女鬼了,我和一凡都吓惨了。”
管事再一次捋了捋自己银白的胡须,似是在思索,说:“你们两个孩子把你们的生辰告诉我,我帮你们算一算。”
我和铁头是同年同月出生的,他先我三天,按理我应该叫他一声铁头哥,不过小孩子并没有那么多规矩,都是直呼对方小名。
我们把各自的生辰告诉了管事。
管事坐到了供台旁边的椅子上,从供桌上拿出了一本老旧的线装书,翻了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了几枚锃亮的铜钱,握在手心,双手捧着,在空中摇晃了一会儿便抛到了供桌上,细细盯着铜钱落地的位置和细数着正反面。
他掐指算了一下,说:“不该这样的,一凡你不该活到现在的,你是死命,而他是生命。”
铁头有些着急了,问:“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命?”
“我算了一卦,一凡的寿命早就该完了,所以身上阴气缠身,这‘红皮子’才能入身,你能看见鬼是因为你们时常待在一起,身上沾染了他身上的阴气。”
他的话让我提心吊胆,毕竟我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突然要面对死亡这个词的时候倒有些胆怯了。
“我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阴气?”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的命寿没有终结,看来是你们家里人谁积了德。”他说到‘积德’的时候我便想到了祖父,他唱了几年的阴戏,他把换来的寿命给予了我。
“那我该怎么办?”铁头问。
“如果可以,你尽早离开他,阴气沾多了,阳火就不足,会折寿的。”
管事说得煞有其事。
“不行,我们是铁哥们,我要陪着他。”
我拍了拍铁头的肩膀,安慰他,说:“你这家伙怎么听不进去好话,让你远离我,不然你会死的。”
“我不怕。”铁头的话很中肯。
“既然你们家有人积德,那么何不把积德的事情继续下去,也许你的阴气会逐渐消失。”
我回答:“嗯。”
我并没有打算将祖父唱阴戏的事情告诉管事,祖父生前曾告诫我,唱阴戏的事情要保密,这是规矩,谁要是把唱阴戏的规矩破了,会折寿的。
“我也要做善事,这样就能救一凡了。”
铁头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把竹篾篓提了到了门口,将里面的田鸡全都倒了出来,他问:“这样算是积善吗?”
“是,不过效果不大。”
铁头有些失望,坐到了我旁边,我们在天井下背对背坐着,他在我的身后不停叹息。
祠堂里又陷入了静谧的世界,天井下的光线不断移动,管事继续躺在椅子上打着盹,我和铁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平息彼此不安的心,索性就一直沉默下去。
日落西山的时候,父亲推开了祠堂的大门,他的背上扛着两个麻布口袋,一只口袋里发出了咯咯的鸡叫声。
父亲把两个口袋轻轻放到了地上,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朱砂可真难找,跑了十几里路才寻到,东西都备好了,墨斗、棉线、半斤朱砂和十只公鸡。”
管事起身,走到两个口袋旁一一查看。
“把这只公鸡留着,其余的全杀了,将鸡血和朱砂搅匀,不能掺水。”管事将那只身体雄壮的公鸡抱到我的身边,说:“今天晚上你要死死抱着这只公鸡,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能松手。”
父亲将九只鸡拿到了屋外全部杀了,在盆里放了朱砂,浇了鸡血,搅拌了一会儿里面便有点像是红色的稀泥了,散发出腥腥的气味。
“拌好了。”
管事那出了棉线,绑在了墨斗里,在里面掺上了红色的稀泥,不停转动着转轴,雪白的棉线变成了红色。
他对父亲说:“把剩下的棉线泡在里面,泡好后用木板绕成圈,不能打结。”
父亲照做。
“晚上你要抱着这盆血砂,我让你撒哪里你就撒哪里,动作一定要快。”管事看了看天色,继续说:“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们快点去坟茔地,把阵法先铺设好,天黑了就来不及了。”
父亲点了点头。
管事走到我的身边,摸着我的头说:“晚上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害怕,只要把公鸡抱在怀里就会没事的。”
我也点了点头。
管事将墨斗握在手中,父亲端着那盆浇了鸡血的朱砂,我抱着那只公鸡跟在父亲身后,三人出了祠堂大门。
铁头在身后大声问:“那我呢?”
管事没有回头,小声说:“你回家。”
铁头站在祠堂门口,有些不悦,可是他也并没有如跟尾巴狗儿一样跟在后面。
管事虽然上了年纪,走起路来健步如风,我和父亲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的,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就来到了坟茔地。
坟茔地里已经是阴风阵阵了,夕阳虽然还挂在山头,可坟茔地背阴,山坳里已经很昏暗了。
我们来到一座新坟前,坟上的小草才冒出头,还能嗅到新翻的泥土气息,不过在坟头旁边分明有一个狗洞一样的窟窿,里面还冒着烟气,腾腾地往外冒。
那个拿着梳子梳头的女人昨晚就坐在这里。
管事捋了捋胡须,掐指算了一阵,说:“时间不多了,把木板上的棉线抽出来,绕到周围的树梢里。”
他指点着父亲绕棉线,棉线在新坟的四周围成了蜘蛛网一样的阵法,密密的棉线将新坟四周围缜密,根本找不到一处漏洞。
父亲忙活了好一阵,累得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根本来不及擦拭,又问管事:“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你就藏在那座坟头的后面,一定要藏好,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你就跑出来,把那盆东西全都泼到这座坟头上面。”
父亲点了点头,脑袋和食米的鸡头一样。
管事把我拉到了棉线网外围,在一座坟头旁边指着坟头说:“坐在这上面,眼睛盯着那座新坟,我在后面藏着。”
他居然让我坐在坟头上,我犹豫了一会儿,可是看到他凌厉的目光我最终还是屈服了。
我坐在坟头上面,和那座新坟面对着面,管事就藏在我脚下隐蔽的地方。
一切就绪,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黑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跳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