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丰县的路虽然宽阔,毛坯的路面上布满了砾石和灰尘,牛车行驶过的时候车身颠簸不堪,尘土飞扬。
  我自小没有去过丰县,这还是第一次长途跋涉,整个人在后面摇摇晃晃,胃里的酸水差点倒出来。
  父母坐在前面扬鞭驱使牛车,他们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头望向我的时候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看似心情很沉重。
  我装作闭眼熟睡,害怕看见他们布满沉郁心情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比秋日收割后的稻田还要凄凉。
  听说从张庄到丰县是有两条路的。一条必须得经过风篷岭,那里时常有土匪出没。走脚的商家是绝对不会选择从哪里经过的,从那里经过的大多都是下九流里的人。
  另外一条虽然太平些,可是必须从风篷岭山脚下绕过。路程多了,劳神费力,脚力不好的牛车就得多花一天功夫才能到达丰县。
  父母虽然没有在嘴巴上说,可是我分明能感觉到牛车在爬坡往,我们不算富人,可要是真的碰上了土匪谁也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
  这年头,张庄以外的世界军阀混战,土匪横行,人比鬼要可怕的多,有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牛车一步步前行,我的心也开始紧张了起来,那些走脚的商人曾说过,风篷岭上的土匪满面烂肉,一个比一个凶狠,遇见细皮嫩肉的小孩还会千刀万剐后剁成包子馅蒸着吃。
  我没有见过土匪,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风篷岭上的土匪真的会把小孩蒸着吃。
  沿途,我在心里嘀咕着,千万不要碰上土匪,上天保佑。
  牛车在半山腰突然停了下来,我有些纳闷,抬起头来望着前面,翘首张望。
  满面烂肉的土匪倒没有出现,铁头赫然堵在了牛车前面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朝着傻笑着,露出两颗小兔牙。
  “铁头……”我的内心有些激动,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诶……”
  父亲牵着手中的缰绳,没好气地诘问他:“兔崽子,你挡在前面干什么,别挡路,快滚回去。”
  铁头嬉笑,百般讨好:“张爷,我要和一凡一起去丰县,你说的对,他弄成现在这这副模样我也有责任,所以我要陪着他,直到他好了。”
  “不给我们找麻烦就行了,快滚回去,你逃出来你家里人该担心你了。”父亲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下,看样子是不想和铁头纠缠下去,毕竟路途还很遥远。
  我无力起身,探起了头,气若游丝,说:“你回去,你这样你爸非揍死你不可。”
  “不要管我,我已经下定决定了。”他走到了水牛跟前,一只手握着牛鼻环,信誓旦旦说:“张爷要是不答应我,今儿个咱们谁也别离开这里,拦路鬼我是当定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反正我是不会松手了。”
  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下了牛车就走向铁头身边,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厉声呵斥:“你丫的是不是不听话,我可动手了。”
  他死死拽着牛鼻环,说:“我就倔了,你把我怎么的。”
  父亲扬起的鞭子又收了回来,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好动手教育,弄得父亲在那里直跺脚无计可施。
  我只能躺在牛车上愣愣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母亲走下牛车,去打圆场,摸着铁头的脑袋,轻声说:“孩子,你看一凡病的不轻,这时间可耽搁不起,你还是让开,让我们走,你快回张庄,天马上就要黑了。”
  铁头望着母亲的脸,眼泪汪汪的,说:“就让我陪着一凡,好吗?”
  “这孩子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去丰县,老头子,要不这样,我们先把他带到丰县,等到了丰县找个能托信的人告诉他父母,让他父母来接他,天色也不早了,孩子一个回去我也不放心。”
  母亲望着父亲,希望他能做一个最终判决。
  父亲望了望西边的太阳,它悬在天上已经渐渐发出了黄晕的光,这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
  “跟着我们可以,不过等到你家人来接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回去,到时候可别说张爷不仁慈赶你走。”父亲面色为难,毕竟这一路上又多了一个包袱。
  铁头听后雀跃着奔向了马车后的我,他跳上马车的时候车身颤颤巍巍的,屈膝到我的身边,说:“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嗯。”
  父亲有些不高兴,说:“小家伙,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铁头捂着嘴不再说话。
  到风篷岭的山路越来越难走,父亲和母亲都下了车,鞭子声越来越急促,我在后面听的有些揪心,真希望能下车走走减轻牛车的重量。
  日落西山的时候,昏黄的光照耀着风篷岭静谧的树林,林子里开始有些暗沉,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铁头在我旁边,小声问我:“听说这风篷岭有土匪,你说我们会不会遇到呢?”
  我不想说话,摇了摇头。
  车子上了山顶,便能望见不远处的密林里有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刻着三个大字‘净身坊’,只是上面鎏金的地方已经斑驳掉落,有些模糊了。
  铁头问:“张爷,这里是不是土匪的老窝,我们走错路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快赶路。”
  幸而山顶不大,也就几分钟的路就是懒懒下山的路。
  绕过一个山坳,忽而听得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牛角号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四个人寻着声音就往那座山峰上望去。
  那座山峰上是一座雄伟的红色山门,山门后能看见几座略微凋敝的房屋,远远的只能看见个大概,从山门里出来了一队人马,那些人的头上包着红色的头巾,异常耀眼。
  父亲大喊一声:“不好,是土匪,快点走。”
  他用力鞭策了一下水牛屁股,水牛受了鞭,行动迅速了,牛车颠簸不堪,几次我差点快从牛车上摔下去了,铁头扶着边上的护栏望着那一队人马不停催促。
  “快点,快点……”
  父母在前面用力拉拽着水牛,水牛的速度依然很慢,后面的人离我们越来越近。
  逃了一段距离那一队人马追上了我们,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骑着一匹枣红色且瘦小的马,他穿着灰色布衣,布衣上面满是补丁,腰间插着一尺来长的圆月弯刀,刀柄用红布扎着。
  我细细瞅了他几眼,区卷蓬松的头发垂到了肩膀上,皓齿明眸,细叶眉,鼻梁高挑,样子和一个文弱的书生差不多。
  后面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侍从,侍从的手中握着一人高的铁戈。
  枣红马上的男人在我们身边转悠了一圈,他的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审视着我们。
  “你们没有听到牛角号吗?怎么,不懂规矩?”他问。
  “爷爷,我们路过此处,马上就走。”走脚的商人的经验,见到土匪一定要叫爷爷,这样没准能保自己性命。
  父亲牵着牛鼻环,想要从拦着的一群侍从中穿过去。
  人群里几个男人笑了起来,一把铁戈挡在父亲的胸前,拦住了去路。
  “真的不懂规矩,兄弟们给他们解释一下咱们寨子里的规矩。”男人骑在马上,低头对一个侍从大声说。
  那个侍从似是领悟了男人的意图,走到父亲的跟前将牛鼻环拉住,说:“看到那牌子没,想要从这个山头离开,必须得干干净净走,钱,行李,东西,都得留下。”
  他指着远处牌坊上的三个大字。
  “爷爷,给我们留条活路,你看车上的孩子病的严重,我们是去丰县看病,求你们行行好。”父亲死死拽着牛鼻环,生怕一个闪失那个侍从会把牛车牵走。
  我们一行人在这群眼里,估计也就是几只刚孵出来的小鸡,一脚就能踩死。
  “的确不懂规矩,兄弟们,咱们带回去好好伺候着。”
  枣红马上的男人发话了,众侍从欢呼雀跃了起来,那个牵着牛鼻环的侍从用力拉着水牛,水牛立马掉了头跟着那个侍从走。
  父亲死死拽住牛鼻环,不肯走。
  “爷爷,爷爷,放过我们吧!”父亲依然苦苦哀求。
  母亲坐到了牛车后,用身体挡住我,生怕我被那些土匪看见。
  牵牛的侍从一脚踢到了父亲的肚子上,父亲被这一脚踢倒在地,捂着肚子不停呻吟,母亲盯着受伤的父亲大喊:“老头子……”
  一群侍从蜂拥到牛车周围,扶着牛车,牵牛的侍从将牛车往寨子里面牵。
  两个侍从走到父亲身边,破口大骂:“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侍从架起了父亲,三人走在后面。
  骑着枣红马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他似乎心情愉悦,在马背上唱着曲儿,他的声音很响亮,吐字清晰,唱的也在调调,不过破音的地方还是很明显,听着略显别扭。
  上寨子的路是一条崖壁上的小路,牛车上不去,侍从将牛车上的我们驱赶了下来,我们如同阶下囚一样被驱赶往山上走。
  铁头和母亲扶着我,父亲被侍从驾着。
  雄伟的山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山门的门联上刻着岳麓寨三个字,两边刻着两排略小一点字,盛世安能成人熊,乱马方可平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