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就好到游家梨园里听上几曲,梨园楼上坐着城里的贵主儿,楼下都是些平头老百姓。
  去过游家梨园的人都说那里曲儿不错,汪心玉的虞姬和陈一凡的霸王不知道唱哭过多少人。
  只是那游家梨园里的规矩甚多,着了道的主顾以后想要再进去,可就是比登天还难了。
  乡下人虽然没那么多时间听戏,但是在丰县有旧俗,各镇的保长都会在一些重要的节日请上戏班来唱上一台。
  保长不会做亏本生意,请戏班的经费会从甲长那里收,甲长从户长那里收,这一来二往看戏还得庄稼人自己掏钱。
  在我们张庄也不例外,每当户长来我家收戏票钱的时候父亲总会抽着旱烟说:“保长张狗子论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叔,戏票钱还是免了吧!再说了,我一个庄稼汉,根本就不懂看戏是啥玩意,不是浪费吗?”
  户长往往没好气,佞笑着回答:“我说张爷,咱们丰县的规矩你是懂的,咱们不能破坏了规矩。”
  他叫我父亲‘张爷’也不假,按辈分和年龄都称得上实至名归,毕竟我们家曾经是张庄的大户。
  只是因为祖父败了家,人丁稀少后才常受人诟病。
  这么多年,我们家虽还没落寞到给地主家当佃户,但也算得上清贫,自家那一亩二分地产的口粮除了自给,还要捐粮交税,时常入不敷出。
  父亲倔不过,只能悻悻拿出了打短工赚的零钱交了戏票钱。
  可父亲一直不看戏,他也不准我去看戏,他对我说:“算命的说我命软,应该少沾染一些晦气的东西,戏班历来都有不干净的说法。”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一直记恨着祖父,他把对祖父的恨转移到了对戏曲的厌恶。
  在我十五岁那年,保长收了戏票钱,戏班却迟迟未来。
  盂兰节快要到的时候戏班的牛马车终于出现在了村口,他们在村外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戏台,点起了火把。
  散跑的戏班不能进去,在外奔波的时候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村不吉利。
  锣鼓声响起的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点着火把或者松油灯陆陆续续出了村,站在我家门口能看见人群如一条条火龙一样向村口汇聚。
  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戏里的故事自然不感兴趣,能吸引我的事情无非是和铁头一行人在人群里躲猫猫。
  吃过晚饭,父亲吸着旱烟,桌子边上放一杯酒,一只手撑着下巴显得悠然自得。
  我蹲在谷垛旁边,盯着父亲,眼神有些期许,希望今年他能恩准我和铁头他们出去疯一个晚上。
  父亲不语。
  母亲在内屋里煮着猪食,根本无暇理会我们父子。
  父亲不开口,我断然是不敢开口的。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我家的木门被人推开了,咯吱的声音特别响亮,在昏黄的松油灯照耀下的房间特别诡异。
  我盯着门口,看见铁头手里拿着竹篾篓,在门缝里探出了头,朝我诡笑了一声,转过头对父亲说:“张爷,今晚我们出去看野戏,顺便夹鳝鱼,弄的鳝鱼明儿个给张爷下酒如何?”
  父亲瞅了瞅铁头手里的竹篾篓,深深吸了一口旱烟,说:“你这精灵鬼有这等好心?”
  铁头回答:“孝敬张爷是应该的,我可是诚心的,七月的鳝鱼的味儿可鲜了。”
  我在一旁不敢喘大气,生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会让父亲窥见我们的小阴谋。
  父亲看我埋着头,有些不悦,说:“去吧!去吧!”
  我一脸茫然,这么多年父亲第一次答应我去看野戏,后来细细琢磨才明白,原来父亲只是喝醉了说的胡话,也多亏那天夜里他兴趣高多喝了几杯。
  听见父亲允诺,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铁头摇晃着手里的竹篾篓说:“他们在外面等着呢!”
  我匆匆忙忙出了门。
  父亲跟了出来,大声吼道:“盂兰节快到了,别去坟地那个方向!”
  我和铁头齐声回答:“知道了。”
  在屋后的稻田坎边和几个小伙伴汇合,一行人朝着村外走去。
  从我家往村口走是要经过一片坟茔,如果走绕行到村口的小路就要多花上半个小时,铁头走在前面,似乎根本就没记起我父亲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一直朝着坟茔的方向走去。
  我们一行人手中提着松油灯,灯芯很小,微风吹来的时候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的,似乎就快要熄灭了。
  我走在最后面,我朝前面的铁头喊道:“盂兰节,过坟茔地可不是好事。”
  前面身体微胖的大福说:“怕什么,我爹是保长,敢找我麻烦,我让我爹把这片坟茔地铲平了。”
  “哈哈哈,你让你爹把坟茔地铲平了,别往了,你家祖坟也在那里,连你家的祖坟都不放过。”铁头回答着,他和大福没多少交情,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客气。
  一群小伙伴听后都笑了起来。
  快要到坟茔地的时候,树荫越来越密,月光越来越弱,风也开始呼呼响个不停。
  诡异的风出来,几个人只能用手护住松油灯。
  前面的大福停住了脚步,忽然转过头来,朝着我们说:“你们知道吗?这坟茔地邪乎的很,上个月担杂货来张庄卖的老李头在这里就看到了罗刹女。”
  “别说鬼啊什么的,晚上说鬼不吉利,会真的撞上的。”几个人都不愿意听大福说关于罗刹女的段子,凑在了一堆,毕竟都是小孩子,格外胆小。
  我的胆子不算小,可也经不起大福这样吓,走到了铁头后面牵着他的衣襟。
  铁头说:“我才不信这个世上能有什么罗刹女。”
  “罗刹女,穿着大红衣服死亡的女人,夜里会出现在坟茔地里,她会坐在自己的坟头上拿着蝴蝶木梳梳头,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福把手中的松油灯提到了脸前,昏黄的火光照耀着他略微肥胖的脸。
  微风吹来,我的背脊有些冰凉。
  “如果有人经过,罗刹女就会呼喊那个人的名字,要是那个人答应,她就会吃了那个人。”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疾风,大福手中的松油灯忽然被吹灭,一群人里的几盏灯也相继灭了。
  周围一下子就黑了起来,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该死的阴风,快点灯。”铁头吼道。
  铁头的话刚落,在黑暗中就响起了一个诡异的声音,这声音有点低沉,像女人在远处呼喊:“张一凡,张一凡,张一凡……”
  声音一声比一声拖的长。
  是叫我,刚刚听到大福讲罗刹女本来就已经有点小怕了,现在又忽然听见有人在黑夜里呼喊自己的名字,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迅速凝结成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淌。
  铁头大声喊着:“大福,你个混蛋,恶作剧好玩吗?”
  “我不是大福,我是罗刹女,拿命来。”
  黑夜中忽然有了亮光,一束耀眼的白光打在了大福的脸上,大福的脸被白光打得有些惨白,他伸出了红色的舌头,舌头巴拉着搭在下巴上,眼白外露。
  几个孩子吓得大叫一声,朝着各个方向跑开了。
  铁头的身体颤抖着,他小声问:“你是大福吗?”
  “我是罗刹女,我来索命的。”
  铁头朝我大声吼道:“一凡,快逃。”
  他拉着我的手绕开了那个被白光照耀的大福,可是没跑了几步才发现树荫下太黑,根本就看不到路,也就跑了几米远,我和铁头都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
  那束白光照到了我和铁头身上。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别走,把你们的命留下。”
  我吓得裤裆里一阵湿热,一阵尿骚味便弥漫开来。
  “快走,你这没用的东西,怎么还吓尿了。”
  白光的背后大福的笑声此起彼伏。
  “尿裤裆了,笑死我了。”
  那束白光在我们的面前晃动了几下,光柱移动的速度很快。
  大福笑着说:“什么罗刹女,这是手电筒,我把从丰县买回来的,没见识过吧!一群土包子,居然吓尿了。”
  大福把那束光照到了自己的脸上,做了鬼脸,笑嘻嘻的。
  “你这家伙,是不是想挨揍。”铁头怒火中烧,走到了大福的面前。
  “来啊,你打我,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让我爹多收你家的租子。”
  大福把脸转到了铁头的跟前。
  “胆小的家伙。”
  铁头抡起了手,迟疑了片刻又放下了。
  这时从附近窜出来刚刚逃走的几个小伙伴,他们也都笑成了一团。
  “别生气了,开个玩笑而已。”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着。
  大福用手电筒照着我,说:“还不起来,戏班都要散了,你尿裤子的事情明天我不会到处说的。”
  谁都知道大福是个大喇叭,什么事情在他嘴里都过不了夜。
  铁头把竹篾篓拴在腰间,将我扶了起来。
  “别总是欺负老实人。”
  大福走了过来,拿着手电筒说:“我爹是保长,欺负你们应该的。”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好了,我没事,铁头,我们去看戏吧!”
  大福不管我们了,在前面照着手电,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点燃了松油灯,跟着大福后面继续走,队伍里面时不时有人笑出声来。
  经过坟茔地虽然阴气很浓,大福的手电光很强,让我们感觉更安全了。
  坟茔地不大,走了差不多五分钟就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座荒废了许多年的木桥,踩在上面的时候还能听见木头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依然有些胆怯,时不时回头望着那片坟茔地。
  就在快要转角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在坟茔地的一座坟头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她的身体发着微微的光,女人的头发下垂至胸前,黑色的头发蒙住了面庞,她拿着一把梳子小心翼翼梳着头发。
  她慢慢梳开脸颊上的头发,脸色惨白,上面似乎擦着白色的粉末,红唇妖艳,眼球珠白,嘴角微微上翘,似是在朝我微笑。
  我的心一阵颤抖,眯了一下眼睛,再看那座坟头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铁头见我有些木讷。
  “你在看什么?”
  我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村口灯火辉煌,锣鼓声响彻云霄,小声说:“看花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