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马车,速度快了许多,透过马车的小窗,能清晰看见站在远处张望的张青云,他翘首张望,依依不舍的样子看的人心疼不已。
我就睡在少年的身边,铁头蹲在旁边。
在岳麓寨铁头一言不发,瞅见走远了,他长叹一声:“终于出来了,刚刚吓得我都不敢说话,我还以为这条小命就搭在那里了,还好,居然寨主的儿子也有‘红皮子’,真是意外之中的事情。”
前面的父亲赶着马车,语气生硬,说:“你这臭小子,你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要是他的病看不好,我们早晚都得死。”
“什么?”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安慰铁头:“别信你张爷的,只要我们找到游家班班主,两个孩子就有救了,我们就安全了。”
“你小子还是快点回去,这事情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父亲鞭打了一下前面健壮的马。
“我才不,我要陪着一凡,直到他好了为止。”
铁头瞅了瞅我。
笑着说:“你说是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
我没有力气说话,经岳麓寨一番折腾,整个人已经虚弱至极,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不听话地想要闭上,睡意袭来。
身体上的红衣开始一点点侵蚀着我的血肉,上车的时候我看见手臂上的颜色已经发生了变化,较昨天已经有些淡了,如果‘红皮子’的颜色侵入身体,颜色消失,死也就不远了。
不过身边的少年身体上的‘红皮子’分明很鲜艳,为什么却一直熟睡,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消瘦,承受能力差。
他在我的身边,马车摇晃的时候,触碰到他的手臂,感觉凉凉的。
少年已经病入膏肓。
等几天我是不是会和他一样,躺在某个地方,假如我醒不过来,父母一定会很悲伤,铁头也许会哭泣,还会有别人为我悲伤吗?
马车颠簸了差不多两三个小时,山下的路空旷而平坦,大道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脚力货郎,探亲归家的行人,乞丐,沿途叫卖茶水的小贩,各样的人都挤到了这里。
这里是官道,隔上几公里就会有一个兵站。最近战事吃紧,虽没有波及到丰县,可每个兵站都会细查来往过客,这都是丰县布防官李贤宰立下的规矩。
前清朝的时候县官老爷喜好斗蛐蛐,因为蛐蛐没有守住丰县,让民国给霸占了,后来李贤宰带着几十个人起义又打败了民国的守军。
坊间的说客对谁来当丰县的土皇帝根本不关心,他们更关心的其实还是这些土皇帝到底规定每家每户上缴多少税银。
李贤宰不收税,手底下还养着几千精兵,谁也弄不清他的军饷是从哪里来的,白花花的细银是用泥巴捏不出来的。
丰县的人对李贤宰知之甚少,就连他长什么样也都不清不楚的。
占领丰县后他就为自己修了府邸,军政要事和家务事都在那里处理,鲜少露面。
丰县梨花桥下说书的老先生嘴里常念的一句话,见过李贤宰的人都已经死在了他的枪口下。
说书人的话是不能信的,不过我倒想见李贤宰。神秘的东西往往能引来人们的好奇,我就是那类好奇心特重的人。
我们的马车经过兵站的时候父亲便唯唯诺诺讨好穿着军衣的士兵,向他们承诺自己是老实巴交的农户人家,进城给孩子看病。
士兵一点儿也不含糊,并不理会他的话,依然用枪口挑开了帘子。
我和旁边的少年一副腌茄子模样,他们也就相信了。
过了几个兵站,天已经黑了下来。父亲前面掌着马灯,母亲赶着马。马车在官道上飞奔,透过车窗,依稀能看见不远处的丰县,灯火通明,恍若说书人讲的紫禁城。
铁头直接揭开了车窗,伸出了脑袋望着丰县的夜景。
“原来丰县的夜晚这么漂亮,可是在丰县根本就没有我铁头立足之处。”
他叹息了一声,看着铁头失落的眼神,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望着,望着,丰县的穹顶大门越来越近了。
抵达大门的时候铁头将头伸出去瞅了瞅,大声说:“丰县的门真大,比张庄祠堂的大门还高,上面还雕着两只怪兽呢!”
“什么怪兽,那是守门神,不知道别瞎说。”
门下站着两排士兵,他们背着枪,一排栅栏将大路拦的只剩下一条缝隙。
栅栏外面蹲守着许多衣着破烂的,拄着竹棒,手里拿着破碗的乞丐,他们成群结队围着入口。
马车走到人群外围,三两个乞丐正往回走,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乞丐有些失落,说:“今天又进不到城了,再这样去肯定会饿死的。”
父亲眼疾手快,从行囊里拿出了两三个白面馒头,递了上去问:“不知道几位兄弟为何如此,难道这丰县还不准出入吗?”
乞丐见了白面馒头就上来哄抢,刚上手就狼吞虎咽了起来,哪里还管得了回答父亲的问题。
不过待他们吃完,那个年纪稍长的乞丐咽了一口,回答:“临近的几个县闹饥荒,大量的外县人涌入丰县,李长官最近发令了,乞丐不能进城。”
父亲又问:“我们能进去吗?”
“这可难说,前些日子衣着整齐的人还能进去,现在凡是说不出子丑寅卯的一律不准进。”
“这可怎么办?”在旁边的母亲有些着急了。
看来想要进入丰县并不是易事。
“先去试试。”
人群让开了,马车在人群里穿梭,刚走到栅栏便就被两个士兵用枪拦住了去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士兵拿着枪对准父亲问:“去哪里?”
父亲被枪指着,有些结巴,说:“丰县。”
“去丰县干什么?”
士兵依旧不依不饶。
父亲将马车帘子掀开,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眼神迷离。
“我这两孩子患病了,到丰县找游家班班主治病,还望各位兵爷能通融一下,行个方便。”父亲拱手致敬,转头陪着笑脸。
士兵似乎并不领情,拿着枪杆子拍了拍车棚,大声说:“乞丐不能进城,这是规矩。”
“兵爷,我们不是乞丐,不要饭。”
“谁能证明你不是乞丐,要是不能证明你们是乞丐,快滚,别耽误爷的时间。”
“兵爷……”
士兵举着枪对准父亲,用枪口捅了捅父亲的肩膀。
“快滚……”
“兵爷,我能证明。”
士兵将步枪放下,立在旁边。
问:“怎么证明?”
“能否借一步说话,明面上的话可以找个人少的地方来絮叨,这里这么多人?”
父亲的话也算是明显,有心眼的人一下子就能听出来。
“跟我走。”
士兵把父亲带到了旁边的一件小木屋里,进屋的时候士兵还瞅了瞅四周才小心翼翼关上了门。
也就一杯茶的功夫父亲就出来了,士兵搂着父亲的肩膀,和父亲有说有笑,看似很好的朋友。
父亲上了车。
“大叔,这丰县最近可不怎么太平。在丰县若遇到什么麻烦,报上守城门的邱爷,都会给你几分薄面。”
士兵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喜笑颜开。
父亲望着他的口袋。
“谢谢兵爷,我们现在能进城吗?”
“行,怎么不行,李长官的命令是穷人不能进,你们可不是什么穷人。”
士兵把拦路的栅栏为我们的马车拉开了口子,旁边的乞丐蜂拥而至,吵吵闹闹想要跟着马车进城。
人群刚围到口子处,士兵举着步枪,朝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开了一枪。
枪声将人群驱散,那些乞丐纷纷退到了不远的地方躲了起来。
“快走。”
士兵催促着父亲。
父亲扬鞭策马,马车驶入了丰县。
见已经离城门很长一段距离,母亲才在旁边小声问了一句:“那兵爷问你要了多少,我们带的钱还够吗?”
“那狗东西将钱袋子里的钱抢了一半,五个银元。”他的话里满是愤懑,如果不是在丰县,父亲肯定会用更脏的话语诅咒那个士兵。
“现在我们去什么地方?”
“游家梨园,去那里碰碰运气,没准班主今夜能收留我们。”
马车在挂满灯笼的丰县街道上行驶,翠柳掩映,小桥流水,各色商铺里人来人往,夜里的丰县居然也如此热闹。
张庄没有夜市,街上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
铁头靠在窗子上四处张望,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我侧头张望了一会儿,颈子有些酸软了。身边的少年依然还没醒来,我将手指伸到了少年鼻孔处,凉凉的风从他的鼻子里碰出,我立马缩了回来。
他并没有死,只是昏迷了。
离游家班越近我的内心就越忐忑,游家班的班主能治好我的病倒是一件幸事,如果他治不好我的‘红皮子’是不是我就会死去。
死到底是什么样子,它让我细思极恐,内心焦虑不安。
父亲也是小的时候来过游家班,对丰县的道路不熟悉,经人详细指路才知道了正确的路线。
祖父不让祖母和父亲留在丰县,独身的戏子才更具吸引力。